201104041637黃春明的「愕然的瞬間」

       黃春明真是一個會說故事的人。

    「愕然的瞬間」,說的是一個悔恨的經驗。但這悔恨,卻源自於年輕的熱血,還有對「善」的渴求。


       為何熱血和對「善」的渴求,反而造成了一個悔恨的經驗?這就是黃春明說故事的張力來源。
        故事是從一個離「現在」最近的時間點說起,坐在桌前寫稿的黃春明,進入一個六年前清明掃墓的回憶。一個戴著斗笠的人,急切的叫他老師。那種急切,是非常渴望被認出來的那種,但黃春明卻愕然了,一時之間,甚麼也說不出。只是,這愕然,並非因為不記得,而是因為記太深,眼前這個叫廖永土的學生。

 


       接著,黃春明把大家帶入一個離「現在」更遙遠的時間,他剛當小學老師年輕氣盛、滿懷熱血的時刻。帶進他和廖永土的故事裡。在這個故事裡,就是一個以錯誤和悔恨為核心的經驗。原來,廖永土是一個跛腳,走路的姿勢像搖船,同學們都叫他「搖船的」。年輕的黃春明看不過去,規定大家不能這樣叫並定下處罰規則。原以為這是一個關於「尊重」的生活教育,沒想到卻造成了同學們和廖永土之間的緊張關係;事件的高潮,是他照著規則處罰了一個班上的同學。廖永土,也沒有因此而更覺得受到尊重,反而臉上時常有一種「若有所思」和「若有所失」的表情。

 


      為甚磨?中年的黃春明記下了年輕的黃春明當時的反省:原來「善」和「尊重」不一定只有一種表現形式。孩子們這樣的叫喊,其實只是處於一片素樸的想像,原本不帶惡意,久了,反而是一種暱稱。但黃春明的強力介入,不但凸顯了廖永土的特殊性也破壞了原來同學之間的親密關係。這讓黃春明失眠,他覺得對不起孩子們。孩子們教他慢慢放鬆了!其實有些是並不是大人看到的那樣。黃春明的辦法,是用一種不著痕跡的方式,讓孩子們重新呼喚「搖船的」。他已經懂得了,善和熱血有時是一種不加深入思考的粗暴,他懂了!

 


     時間從遙遠的記憶回到清明掃墓的那一刻,黃春明熱情的叫出:「搖船的」,斗笠下的臉笑得燦亮起來。黃春明同時看見自己的顫抖和廖永土的善良熱情。

 


     回到寫作教學現場,我們看看黃春明給我們甚麼提醒。大家,黃春明小小一篇文章,裡面包括了三個時間:寫作的現在,重遇廖永土的六年前清明節,更遠的剛當老師的記憶。現在時間裡寫作的那個黃春明,是這個經驗的凝視者和敘述者。生出了一個自我凝視的眼睛,黃春明才能看到六年前那的在清明節愕然無語的自己,和更遙遠記憶中熱血但粗暴的自己;然後,他在用現在的自己去敘述這個經驗,這個故事,因為有了戰遠距離的凝視,才看的清悔恨的根源,反省的力道混雜在故事的敘述裡,極為誠實有力。

 


      這教給我們甚麼呢?當我們要寫一個「悔恨」的經驗時,其實都已經比當時的自己「長大」了。以今日之我凝視昔日之我,很多錯誤因為沒了當時處境裡的尷尬急迫,就有了沈澱的可能。我們可以站遠距離,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把那個「悔恨」的故事說一次。只是這一次,「昨日之我」也是故事中的人物,我們用「今日之我」的眼睛看,「今日之我」的聲音講,講一個過往的經驗。在這樣的敘述中,很多事也許會變的清晰透明,你會懂得當時的你說出某種話語、做出某種行動的原因,並且明白悔恨的根源。黃春明在故事最後,沒有給出任何說教式的道德教訓,但我們在他顫抖的聲音中,已經聽到萬語千言。這是故事的力量,我們也來寫一個悔恨的經驗吧!。

 

愕然的瞬間      黃春明

六年前的清明節吧,在快到墓地的途中,聽到背後有人喊叫『老師』的聲音。開始我不以為那是在叫我:途中往鹿埔墓地掃墓的人有那麼多,大概有誰的老師就在身邊吧,況且我沒當老師也有二十多年了。我繼續往前走。

  『老師!』


  急切而興奮的叫喊聲,使我不由得跟前面的人好奇的回頭,逆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一張熟悉印象深刻的臉,躲在斗笠的影子裡,向我露出久居在都市裡罕見的微笑。但他一時因為我的愕然,而焦急的開口:『是我。老師你忘了?』


  看他的眼神和聽他的聲音,我知道他是多麼希望我能認出他來,叫出他的名字。我也有過這種經驗,當我在偶然的機會,被小學的老師叫出我的名字來的時候, 我也會感到十分欣慰。眼前的廖永土我當然記得,不但記得,二十多年前,他的臉就像代表電腦軟體的某一組符號,早就深深的打入我的腦海裡了。現在一觸及到他 的臉,過去的事情,全都在我腦子裡的終端機的映像管浮現,同時也觸醒了那久久不去的歉疚。


  因而,我愕然。


  我師範一畢業就接任他們五年級忠班的級任老師。那時抱了滿腔熱血和理想的我,很想當一位好老師是當然的事。所以當我發現同學間,把『搖船的』這個綽 號,加在行動不便的廖永土的身上時,我覺得這些孩子未免太殘忍了。雖然他們用『搖船的』來取代廖永土的本名已久,廖永土本身也不以為怎麼的習慣下來,而我 卻大不以為然。看他跛一隻腳,走起路來每趨前一步,就得吃力的把身體先向前伏而再後仰,同時一隻手用力往外甩的動作,看起來確實很像船家握櫓在搖船,不過 不管他們形容得是多麼準確,總是不該把人家身體的缺陷,拿來當著綽號。看他在寒冷的冬天,只走一段路也走得滿頭大汗的情形,真令人覺得這些孩子,聰明得有 點可惡。於是,我在一個公訓的時間,我講了一大篇有關愛心的大道理之後,認真的向他們宣佈,說今後不准任何人再用『搖船的』綽號叫廖永土。如果有人犯錯, 他除了坐下來上課以外,不管他到那裡走動,那一天都得學腳不自由的廖永土走路。


  他們平常叫與被叫都習慣了,經我這麼一立法,一時使同學和廖永土之間的互相關係,微微產生了緊張的氣氛。這情形我是發覺了,我覺得為了教育,這是必要的,這是另一種學習的過程。


  頭一天,大家還能約法。第二天,他們就忘了,張長流一大早口一開,『搖船的』就溜出來了。雖然不是我聽到的,我問他,他承認了。我除了要他向廖永土道 歉之外,也照法懲罰。可是,張長流就是坐在座位不離開。到了第三節下課,憋不住了,說要去小便。我說只要學廖永土走路過去,就可以去小便。結果倔強的張長 流又憋下來了。到了第四節下課,我主動叫他去小便,告訴他不要把身體憋壞了。
  他勉為其難站起來,學廖永土走了幾步,而在同學的笑聲中哭起來了。我捉住機會說:
  『對吧!這樣不便行動的樣子,絕對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們應該幫助身體不自由的人,而不是取笑他……』


  經過張長流所受到的教訓,孩子們總算記牢在心,不知不覺過了一段時日,『搖船的』這個綽號已不再聽到了,同時在這不知不覺之間,我卻發現廖永土有個不 曾見過的異樣的神情,在聽課的座席間顯現,那就是他偶爾會若有所失的發呆。我問他想什麼?他驚醒過來似的,告訴我說沒想什麼,甚至於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悵然 感覺。我絕對相信他的話。因為我漸漸想起來了。其實他這種悵然的神色,早在我禁止孩子們叫他『搖船的』那一陣子就開始了。只是我笨。我笨到經過這麼久的時 間才發覺。為了這個,想當一個好老師的我,失眠了。覺得對廖永土、張長流和全班的孩子們感到歉疚。


  天一亮,我的結論也出來了;在他們之間,對廖永土叫『搖船的』並不是存心羞辱對方的意思,相反的它是一種暱稱。再說,在他們的學校生活中,『搖船的』 已經搖了四五年了,早就附有一份濃重的感情在,它是有生命的,我不能活活扼殺它,扼殺他們之間的一種關係,也扼殺了他們之間的文化。怎麼辦?我相反的有個 期盼,盼望著那一天孩子們,又以親切的口吻叫聲『搖船的』讓我聽到,但是,我卻像破壞了生態;其實,是破壞了小圈子裡的文化生態,這要讓它恢復原來的面目 是不可能的事了。


  事過一個暑假,當他們回到學校裡來,已都是六年級的學生了。新學期開始了,日日春的小花在校園裡怒放,偶爾一句久違的『搖船的』聲音,也在花間跳躍。 一股複雜的心緒湧上心頭,為了高興,也為了慚愧。我裝著沒聽見,趕快把臉別向窗外,兩行釀了許久的淚水撲簌簌地滑下來了。
  眼前躲在斗笠影子的臉孔,我是不會忘記的,只是一時不知教我叫他什麼好。愕然間,就在對方急著想自我介紹之前,我搶了半拍:


  『搖船的!』


  我聽到我顫抖的聲音,也看到在影子裡亮起來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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