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101655楊佳嫻的「可被計算的生涯」

      楊佳嫻這篇文章非常有意思,寫一個作為研究生的青年的生活樣貌。

 


       但她有趣的地方在於,作為一個文學系所的研究生,她硬是可以把自己放入歷史或文學的軸線裡,看看每一個懷著夢想、懷著文學秉賦的青年,是如何面對自己的時代、自己的困局,自己經濟上的拮据困窘,年輕著或憤怒著,或者安然行走著。於是,楊佳嫻可以從龍瑛宗的一篇小說裡的主人公說起,牽出郁達夫、太宰治,召喚出魯迅「在酒樓上」裡的人物。那些時代的苦悶青年,如何受限於他們的現實的綑綁,展現出悲愴和無聊的生活樣貌。但楊佳嫻接下來把眼光放回當下,她自己所擁有的現在,開始描述現在她隱約感覺到的困局。原來資本主義大軍,超越民族和黨國,以無堅不摧的氣勢,席捲眼前的青年。所有的優雅和前為反叛,都須要金錢妝點;年輕人在卡奴和美學經濟之間徘徊;學術殿堂裡的文青一樣開電腦查股票漲跌、買基金;楊佳嫻粗粗幾筆,便勾勒出一個不同於龍瑛宗、郁達夫、太宰治和魯迅筆下開展的青年世界,21世紀真的轟轟臨照而來,讀書的年輕人除了有共同的普遍性拮据,但拮据的內在因素可能已經改變。


 

       新的雜文樣貌可以出現嗎?林語堂、梁實秋、梁遇春、周作人,都是那種可以運用自己淵博知識,上天下地,把一件生活瑣事,譬如雨、譬如春天早晨、譬如陋室、譬如戒煙、譬如行船風光;講的興味盎然,骨肉勻停的那種寫手。他們一致的特色,便是把一己的生活觀察或體悟,放進一個知識的脈絡裡,各式掌故信手拈來,都可妥貼的據為己用。楊佳嫻的「可被計算的生涯」,也有這樣的特色。談起各種小說、作者,舉重若輕;穿梭時光之河,過去現在之間,也靈巧輕盈。從寫日據時代故事的龍瑛宗,到msn messenger裡廣為流傳的一張卡通化小土匪,在時間上,再生活認知上,都相距極遠了,楊佳嫻卻在一篇談「研究生生活」的文章裡,把他們沒啥間隙的聚攏在一起,這是雜文的妙處。


       回到寫作教學現場,我們從楊佳嫻這一篇文章裡,可以學習甚麼?可以練習甚麼?

       我們也可以嘗試練習寫一次「自己當下的一種生活樣貌」。它是不自由的?可被窺視的?連好好睡一覺都是奢侈的?拮据的?最最暢快的?一步一腳印的?我們先用一個抽象的印象去概括它,像楊佳嫻說「可被計算的生活」那樣;再一步步從各種方向,把這概括性的印象落實。我們也可以學著,怎樣從自己看過的電影、漫畫裡的人物、畫面,慢慢牽線,從遠方寫入自己當下的生活,形成比較對照。這樣的寫法,比單寫自己的生活,會更顯出豐富的層次和肌理。而且也會加入一種有思緻的深邃感。

 

可被計算的生涯    楊佳嫻

       二十七歲了,我仍然過著學生式的生活。雖然是賺錢自給,居住在外,但是還沒自己繳過保險費,還沒開始拿錢給父母,還不知道怎樣自己報稅節稅,還不清楚各種投資方法。對於每個月的收入與支出只知道個大概,尚未養成精細的、於生活有幫助的算計頭腦。


  有人會說「好命」,可能也有人會說「晚熟」。


  生活的分配――我時常想起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剛到街役場工作的青年陳有三,穿著和服,努力使用日語,運氣好的話,或許跟日本人的姑娘結婚――「內臺共婚法」不是已經公佈了嗎?然而,美夢之餘,仔細地計算日常開支,每月二十四圓的收入,其實是一點都不剩的,臨時支出和衣服費用,還得向家中請求。


  雖然如此,希望能與沒有文明水準的本島人相區隔的陳有三,仍然制定了讀書計畫,準備文官考試,認為憑著努力和運氣,必然可以脫離貧困。現實的情況是:街役場工作一年調薪一圓,假如結了婚,有了孩子,必然變成為生活迫趕的殘骸。龍瑛宗在〈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中如此形容:「他可被計算的生涯,在這多夢的時代裡,是無法忍受的。」


  粗粗看去,小說裡的年輕人似乎就是為了愛情和經濟的失意而頹喪罷,曾經考量過的道路,相對於有限之青春,委實太漫長了,所謂努力上進之類,一想到橫亙在上的內地人與台人之間的位階,以及知識的追求一與生活現實碰撞即告掣肘,也就顯得可笑了。頹廢是不得不然。因此,如陳有三的同事所勸告:「在薪水的許可範圍內,和女人調調情,看看電影,喝廉價的酒,多少便可醞釀醉生夢死的氣氛。」


  苦悶青年往往朝著虛無的路子走,太宰治、魯迅、郁達夫筆下都出現過。這虛無其實是封閉,把玻璃般的中心保護著,避免最後的碎裂。郁達夫的最小兒科,不過是跑去找女人;《人間失格》中,男人乜斜著眼向酒吧女侍說:「喂,給我錢。」或者和供應嗎啡的跛腳藥店老闆娘搞在一起;〈在酒樓上〉昔日的進步青年,現在教些詩云子曰混口飯吃,蒼蠅飛了一圈又繞回來,以自己最反對的事情維生而猶有自覺,大約悲愴與無聊的人生莫過於此了。

  這樣的苦悶我也沒有產生過。無疑的我可能是那種一般定義下還算上進的,因此總不明白「醉生夢死」的真況,我想這和人生經歷有關。青年的頹廢是哲學的,中年以後才真是醉生夢死,有一種愛憎過後的殘涼。在「微利時代」、「青年貧窮化」等名詞誕生的同時,迎接我的成年時代,既沒有張愛玲說的「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山雨欲來的氣氛,也不見得懷有楊逵「那兒表面上雖然富麗肥滿,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到惡臭逼人底血膿底迸出」將有作為的信心。計較著最貼身的事情,看學生運動的對象從當年的黨國轉為跨國資本主義;時代困厄再不是沉痛巨大的了,連國民黨都聯共去了,世界上哪有什麼不可能呢?


   在薪水許可的範圍內醉生夢死──還考慮到經濟承受力的話,那還是清醒。是的,一如我輩在無事之下午,於溫州街咖啡館翻開書,背靠著深欖綠沙發,微仰起頭,眼皮掛耷下來還是可以透過滿屋子迷霧,隱約看見那些指間夾著菸,造型漂亮的大學生們,以及他們背後同樣叼著菸的羅蘭˙巴特和切‧格瓦拉。這青春無敵的一群,如此自得地在這左派風格咖啡館談詩論藝――這是有所為,而非頹廢。偶爾不免也想到,廝混在這並不廉價的休閒場所,他們自己打工賺錢嗎?家中供養豐厚嗎?


  上不同的咖啡館代表著不同的姿態,價錢相差幾三倍的丹堤和挪威森林,基於種種象徵價值,後者硬是有氣質多了。但是優雅也需要錢來支持。今日的進步學生畢竟還未老去,我仍羨慕、相信此刻的鮮潔――雖然,極左變成極右,越限者成為守門人,也是所在多有。  和過去的最大不同也許是,這是一個「消費」變得更為容易的時代。購物台買個小家電也能分期付款,廣告拼命強調現金卡或者小額貸款辦理是多麼簡便,同時,卡債引起的焦慮和憂鬱的心理諮詢幫助也被強調了。年輕人可以裝扮得比以前更有質感,生活得更快意,但是貧窮感時刻迫在身後――因為是負債的。眼前被認可的生活態度是:先享受後付款是正當的。

  媒體上年輕人形象頗是反覆,今天報導一個刷爆卡的仆街仔,扯幾句價值觀淪喪;明天訪問一個販賣創意、多角經營的勁仔,扯幾句美學經濟。媒體之不可信固然早為人知,有時候真的仔細看看其中呈現出來的世界,不免感到驚濤駭浪──怎麼我是置身事外的?到現在連一張信用卡都不曾辦過,度過的人生也不大出人意料,沒什麼可以作為新聞標題的。當我瀏覽大學BBS站的美容時尚版,才發現那些大學生們居然都可以如此熟稔地分享使用香奈兒粉餅的心得,認真煩惱六千元高跟鞋怎麼搭配好;消費力或者是較從前增加了,然而更驚人的是消費的決心和勇氣。雖然我不知道,這高貴的商品是來自打工努力存錢,還是刷卡分期付款。

 

   人們也常說穩定工作賺不了大錢,想致富得冒風險,於是理財寶典總是高踞書店排行榜。最近看到的一本是,教上班族如何以固定有限的薪水,通過理財以及其他省錢撇步,過(貌似)名媛的生活。一次和朋友喝茶,席間一談,才發現除了我之外,人人都可以對炒股票、買基金、投資外幣,講上一大堆知識和經驗;平日治學甚勤的學長拿出筆記電腦,並不是急著修改論文,而是要看股市行情走勢啊。潔癖者或大嘆人心不純,我卻覺得這也是一種人生自覺,提早面對可能出現的經濟困境,尋求疏通管道,有「學」還有「術」,才是人生成功的真相罷。


  朋友們當中也有人已經是雜誌主編,或哪裡的行銷,或什麼機構的研究員――總之,有個可以妥善印在名片上的頭銜,讓初識者詢問起時,能夠簡單說出來的一個位置。至於我,因為還是個研究生,金錢來源不外乎報社、雜誌社或國家研究機構,前者作業大多準時,後者大多拖沓,十一月領到七月的錢是常態;研究生聚會的問候,極可能是:「某某部、某某會或某某院的錢下來了沒有?」假如正陷入寅吃卯糧之狀態,無法大手筆買書,彼此不免憤憤然:「官僚!」


  但是,有個容易被敘述與定位的工作,是否真是一件好事呢,有時候也不見得。我的好友鯨向海,自從他開始當住院醫師後,每次聚會大家都瞪著他,一副他就應該請客的樣子。

  至今我仍喜愛儲存於msn messenger裡,曾經廣為流傳的一張:卡通化小土匪(長了志村健短劇裡頭那樣繞著嘴巴一圈鬍子的傢伙),手裡亮著小刀,旁曰:「我要錢!」不顧一切追求奢華感的人們,或許是被商品化時代裡一些似是而非的觀念搶劫了,消費所產生的快樂和負債感,是多麼接近於愛情的撕扯啊。  

錄自「雲河」2006木馬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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