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131232劉大任的「陳靜反手彈」

 

在「陳靜反手彈」裡,劉大任為我們介紹一位桌球界的高手,陳靜。文章的最後,劉大任說:「我要給台灣有幸看球的觀眾這樣的觀念。請帶上五歲的眼睛和五十歲的智慧,則你將看到人體運動的極美靜界_陳靜反手彈。」為甚麼?甚麼是五歲的眼睛和五十歲的智慧?為何要帶上這個才能看到陳靜打球所展示的極美境界?

 

 

每一個說明,都有一個切入面向。劉大任在文章最後給出的觀念,其實是在文章構思之初,就設定好的,那是他切入文章的面向,也是他自己凝視陳靜打球的方式。但他不疾不徐,用4000字的鋪陳分析陳靜的特殊,慢慢推出這個結論。並且,用杜甫的「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行」中的詩句,遠遠召喚呼應首尾,讓讀者去明白,「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的那種對人類肢體運動美的讚嘆,到底是甚麼模樣。

 

 

我們知道了劉大任切入的面向,就來看他說明的層次和佈局。

 

 

他是運動散文的寫手,以小說家筆力寫運動散文。最頂尖的小說家和運動員,其實都被上帝的手撫摸過,也都在開創人的神界。但,劉大任在寫運動散文的時候,卻對這些超越人類身體極限的人物之美,深深拜倒。他希望讀文章的人,也能感受,不論你懂不懂那項運動。於是,幾乎在每一項運動的專文之中,他一定對那運動無論是規則、特殊的難點、當今檯面上的好手,做出一個鳥瞰式的引介。「陳靜反手彈」也是如此。劉大任是從五個大陸桌球國手要來台灣做表演賽這新聞寫起,對這五個選手做一個大概的介紹,再把重點聚焦到陳靜一個人身上,專注的談。

 

 

接下來,他粗略描述陳靜反手彈特點和重要性,「動作經濟、乾淨漂亮,而且落點刁、節奏突然,保持了中國傳統以快制轉的特色,而且以預防性的先發制人方式,相對減低歐洲弧圈球的威脅預示了中國男子乒乓球運動攻破歐洲關,打翻身仗的一個方向。」

 

 

寫到這裏,劉大任又忽然把論述的視野拉高拉遠,說起中國文化傳統的老問題:歧視身體。肢體語言是中國文明的死角。但是,杜甫看公孫大娘舞劍,留下來的詩,又見證了我們曾經也有為身體表現藝術震動的歷史場景。劉大任本以為這是老杜誇張,但他接下來說,直到看到陳靜打球,他忽有體會,老杜此詩,也許不是應酬遊戲之作。

 

為何有此體會?劉大任回到自己四十歲苦練桌球,遍訪名師的經驗歷程,去說發現陳靜的經過。劉大任自己打桌球,但在練習和比賽時都陷入無法進步的僵局時,他在紐約唐人街的一家影帶出租店,發現陳靜1986年河南鄭州的全國乒乓錦標賽的錄影帶。當時十六、七歲的陳靜,在劉大任眼中,根本是一個文靜秀氣的高中女生,但是,當陳靜低身發球,冷眼覷著對手時,劉大任卻感到了一種不可捉摸的東西,裡面有威懾感,它是甚麼?當時看錄影帶的劉大任無能分析,只是專心看陳靜的反手快彈球。

 

 

後來,劉大任有了機緣,在紐約見到陳靜,他向陳靜請教打球的技巧,也與陳靜有了更多交談,劉大任對這個桌球國手的理解,就不再是遠遠的觀察,而是近距離的凝視和提問了。所以,他可以很細的對讀者展示陳靜的桌球史。

 

 

陳靜六、七歲被發掘,五歲在全國比賽露鋒芒。怎麼被選中的?陳靜自己也不明白,只說天生速度就比人快。這是練「反手彈」的第一個重要基礎。第二個基礎,是陳靜的啟蒙教練給她的。陳靜不是左撇子,但教練要陳靜用左手打球。劉大任做出解釋,習用右手的人會有一些習慣動作,這些習慣也許會傷害技術訓練的準確性。如果訓練力量不大、習慣動作不多的左手,就可以塑造最乾淨準確的手法;這奠定了陳靜反手彈的第二個基礎。

 

 

擁有這樣絕技的桌球手,在場上做戰時,會有甚麼樣驚人的表現?劉大任接下來描述他看陳靜的兩場比賽:一場是個表演賽,近距離仔細觀察,劉大任看到陳靜移位、揮拍、還原的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彷彿探囊取物。

另一場,則是錄影帶上看到,1988年漢城奧運會金牌之戰。

金牌之戰打滿五局,陳靜贏了兩局,第三局對手李蕙芬勝,第四局,陳靜做出危險的決定,送球給李蕙芬打,輸了第四局。但是到第五局,陳靜又變了球路,凌厲無比,李蕙芬打順了的手法,來不及應變;於是陳靜用四五兩局裡不同的自己,造成對手的混亂和心理壓力,贏了球。這是陳靜技術與意志力發展到極致的血戰,在那裡面,劉大任才明白了,陳靜冷眼覷著對手的那種不可捉摸的東西,那種威懾感,是甚麼?

原來是「氣勢」。

 

老杜公孫大娘舞劍器行的詩句又出現了:

霩如羿射九日落

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

罷如江海凝清光

中國詩史上描寫舞蹈的「四如句」,寫的是「氣勢」。

 

這時,劉大任才說,杜甫看舞的時候,五歲,最乾淨的眼睛;杜甫寫詩的時候,五十歲,經歷了滄桑,有知天命的智慧。五歲孩子的驚訝,五十歲人類對美的理解,匯聚在這四個句子裡,寫出舞蹈的「氣勢」。看陳靜打球,你能理解它的好,看到那人體運動美的極境,原來,真的也須要五歲孩子的眼睛和五十歲的智慧。你先為「美」驚訝的張開了嘴,然後,你用智慧去捕捉、揣摩,那技術、腦力、耐力、意志力豪自信索賄擊出來的氣勢,一種不可捉摸、生猛又行雲流水的美,展現在一個運動員的肢體節奏中。

這是劉大任的陳靜反手彈。

 

回到寫作教學現場,我們想想劉大任教給我們甚麼?

 

 

首先他教給我們說明的構思和佈局。明明,說明切入的面向,是在構思之初就設定的,但劉大任把它放在結論,用一切的描述、分析,去推出這個既是「問題意識」也是「結論」的觀念。為了推到這結論,他讓我們跟著他一點一點的去認識陳靜,包括她的反手彈、劉大任自己發現陳靜的經過、陳靜眼裡那不可捉摸的東西、陳靜的桌球史、陳靜比賽的樣子…..凡此種種,這樣一個複雜有深度的球員,真是得帶著五歲孩子的眼睛和五十歲的智慧去看。

 

 

其次,劉大任非常善於耐心的分析,譬如他分析陳靜的啟蒙教練為何要她用左手打球?甚麼是乒乓術語「打上升期」?陳靜為何在金牌之戰的第四局讓自己挨打?更不用說一些觀看乒乓球的小小竅門,這些劉大任都妥貼而不枯燥的藉著文字或對話內容,安插在文章裡。

 

 

第三,劉大任是善於描寫和敘述的。他形容陳靜的樣貌、描述打球的場景和過程,都有小說家的精穩,甚至帶著桌球的速度感,很快的便把過程、場景流暢鋪陳出來,讓文章有畫面、甚至有聲音。

 

 

最後,老杜的詩,是他給陳靜的禮讚。這讚美崇高而純潔,真真是一種膜拜。有時我們寫一個人物,給他一段話、一首詩,其實是對那人的評價或情感投射,如果書寫內容是那樣穩妥的表現出那段話、那首詩,對於文章就會產生一種「底定全局」的效果,非常奇妙。這也是可以注意的技巧。

 

 

    學劉大任當然非常難。但我們可以試著用他所展示的說明方式,去引介一個稍微須要知識體系支撐,有難度的人物。或者向他這樣去介紹一個你所愛的球員、作家、舞蹈家、漫畫家、賽車手、歌手、音樂創作者、小提琴家、鋼琴家、樂團。如果要給他一段詩、一段化,無論從哪裡找到,會是哪一段?然後你想想,你怎麼發現他的?他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在哪?你可以介紹一下你最喜歡的他的作品,你可以提到你忘不了的比賽和表演,或者你可以建議一種觀賞他的角度或方法,把這些想法串在一起,就會是是一個有知識性、但又有情感溫度的人物評介。

 

 

陳靜反手彈    劉大任

 

閱報知台灣乒乓球界將有盛事。陳靜、曹燕華、郭躍華、陳新華和梁戈亮五位世界冠軍在台灣南北舉行一連串表演比賽,可惜不能躬逢其會,但遙想乒乓熱潮席捲寶島,加上乒乓球是我近十年來下了點苦工的一門運動,不能不有所感。
  今年四、五月間,陳靜曾應邀來美表演、教學,我因此有機會跟她學球,並在近距離觀察她的手法、步法和全套高超球藝。練球餘暇,又多次請益、訪談,何不趁此機會,記下一些感想?
  五位世界冠軍,打法各有不同。梁戈亮可以說是老一輩的橫拍削球手,他在五十年代流行歐洲的加轉和穩健削球技術基礎上,發展出利用兩面性能不同的膠皮倒拍發球和削轉與不轉球,提高了中國削球手的深度,加上擺短、逼角和削中反攻等技術內容,可以說為八十年代新一批削球手如陳新華等的出現,打好了基礎。一九八五年在瑞典哥德堡舉行的第三十八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陳新華的削攻結合全面打法出盡了風頭,對瑞典隊的團體決賽中,他一人獲得兩分,從頭到尾面帶笑容,步法靈活,手法穩中帶兇,中國的這個「秘密武器」風靡了整個歐洲。曹燕華與郭躍華都曾連續兩屆獲世界單打冠軍,他們是中國八十年代直拍反膠近台快攻的代表人物。曹燕華的正手拉打結合幾乎天衣無縫,速度與旋轉之間的矛盾解決得極為美妙,反手高拋發球是她的發明。反手推下旋之後側身打大板是她的重要得分手段。郭躍華的正手弧圈,自稱動作像扔鐵餅,旋轉強、功力足,落台後迅速下滑,特別是他的前沖側旋,威力超過殺球。他的反手區本來是個弱點,但因為步法特別好(請注意他的小腿肚),速度快,照顧範圍廣,有時撲完正手中台球還可以回到反手位再用正手拉死對方,令人叫絕。
  毫無疑問,五位世界冠軍都是中華民族近十幾年來產生的最優秀運動員,但我想集中談一談陳靜。一來是上文提到的難得機緣,二來是陳靜的反手彈絕活,可以說是人體運動的極美境界。借力反彈不僅動作經濟、乾淨漂亮,而且落點刁、節奏突然,保持了中國傳統以快制轉的特色,而且以預防性的先發制人方式,相對減低了歐洲弧圈球的威脅,預示了中國男子乒乓球運動攻破歐洲關、打翻身仗的一個方向。同時,看陳靜的球,我不能不想到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一個老問題。
  中國人一貫歧視身體。肢體語言是中國文明的死角,這只要看一看漢民族的舞蹈就一目了然。以現代觀念衡量,稱之為舞蹈,而如此抹殺身體的表現者,我們大概是世界第一。因此,看漢民族的舞蹈,彷彿身體成了障礙。而需在身體以外如衣帶、水袖之類附加物的線條舞動上去體現精神意義。體育運動在中國人的頭腦裡,當然就更形而下了。
  舞蹈是一種身體的表現運動,乒乓球是一種體能運動的辨證舞蹈。這是我的個人體驗。請細言之。
  首先得從杜詩談起。
  杜甫看公孫大娘舞劍,有這麼兩句:「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中國文化傳統中居然還有這種為「身體的表現藝術」產生巨大震動的場面,簡直難以置信!看看晚會上盛行那一套舞扇、舞綵帶、舞傘、舞燈籠的節目,我一向以為中國人對於自己的身體,大概只有食色兩器,稍有感覺。年輕時背誦這首杜詩,因此感受不深,不過以為壯大場面的誇張描寫而已。
  待看到陳靜打球,才忽然體會,也許杜公此詩,並不是躬逢其會有感而作的應酬遊戲。          第一次看陳靜打球,在錄影帶上。
  那是我苦練乒乓球、遍訪名師的年代。
  年過不惑才苦練一門體能要求嚴格的運動,其窘狀不言而喻。所以我的拜師行動,主要就是明查暗訪,從各種能到手的錄影帶裡,尋找自己應該模仿學習的對象。
  我一向持直拍,反手推檔,正手拉弧圈。這個打法,自然不是新創,是中國近台快攻的一個變體。七十年代以後,歐洲(主要是匈牙利)發展出兩面拉強烈弧圈的新戰術,以莊則棟為代表的正貼(台灣稱顆粒板)兩面攻和以李富榮、李振恃為代表的正貼左推右攻打法,漸漸頂不住了,以快制轉,捉襟見肘,於是窮變求通,在近台快攻的基礎上,發展出直拍反膠,反手加、減力推擋和正手拉打結合的新戰術。我初學此道時,正值雙華(郭躍華、曹燕華)統治世界的風光時期,不學他們學誰?
  有那麼幾年,我跟我兒子兩個轉戰南北,從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打到加拿大的多倫多,就憑著高拋發球球落對手桌面後產生的偏斜運動,我這套發球搶攻戰術每每使習慣兩面拉的黑白洋鬼子不知所措。但隨著自己技術的提高,所遇對手的實力也相對提高,這兩下子漸漸吃不開了。三板打不下來,接下去便輪到對方攻你,於是,我的只能推擋的反手區,便日益陷入苦戰不勝的僵局。
  這時候,我發現了陳靜。
  嚴格說,應該是我在紐約唐人街一家錄影帶出租店的櫃子裡發現了一九八六年在河南鄭州舉行的全國乒乓球錦標賽中的陳靜。
  陳靜那時候不過十六、七歲,短髮齊耳、高挑身材,面容秀麗,打完一分後喜歡用三根手指尖輕輕捏著球拍柄,彷彿不勝重荷,看來人如其名,像台北街頭五十年代一手推車一手捲書的綠制服女生。
  然而,她低身發球時冷眼覷著對方的神氣,有一點什麼不可捉摸的東西,有威懾感。這東西究竟是什麼質地,當時沒有仔細分析,我注意的只是她的反手球。她的反手快彈,命中率高,突然性強,經常打亂對方的節奏,讓我看見了突破自己困局的一條出路。
  這次在紐約跟她學了入門的一點技術,平常練習還可以略彈幾下,一比賽便發僵,一點也使不出來,才明白這看似從容瀟灑的動作,後面必須有多年的深厚根柢。
  陳靜六、七歲在武漢讀小學時被發掘,十五歲便在全國性比賽中初露鋒芒。當時教練怎麼挑中她實在是個謎。我知道中國乒乓球專業選才的標準極為嚴格,從骨骼粗細、動作協調、反應速度到精神面的情緒型態和意志品質,都有一套科學標準。我問陳靜這個問題,她說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從一開始,她的速度便比別人快,我想她的反手彈就是在這種「天生快」的自然基礎上發展出來的。尤其讓人驚異的是,陳靜天生並不是所謂的左撇子,除了打乒乓球,她一切都用右手。她說她用左手打球,完全是她的啟蒙教練決定的。仔細想來,這個決定很有意思。訓練一個六、七歲的小孩打乒乓球,左右手都是一張白紙,應該皆無不可。但用慣了的右手必然帶來一些習慣動作,可能在技術造型上產生一定的影響,在這個意義下,訓練力量不大、習慣動作不多的左手,不但從零開始,可以塑造最乾淨、準確的手法,而且因為力量不大,為了發揮攻擊力,就必須極力追求準確的落點和速度。我覺得這是陳靜反手彈球有今天造詣的第二個重要基礎。
  從近距離觀察陳靜的球,便可以看出來,她的似從容實迅速的步法移位,她的正手拉球,基本上都是為反手的這一板做準備。甚至可以說,比賽中的陳靜,一切動作,都以反手這一板作為成敗得失的焦點。發球後,她的回擊準備位置,立即以反手拍的攻擊板型為重心,身體的其餘部分,從眼睛到腳尖,都為此配合。她的反手拍就是她的劍尖,她的全部意識都集中在這個致命武器最犀利的一點上。
  五月上旬,我以聯合國乒乓球俱樂部的名義,邀請陳靜來表演,我請了聯合國第一高手喬治‧布賴斯韋特君跟她過招。喬治不是等閒人物,他綽號「酋長」,不但是圭亞那、美國和泛美運動會的歷任冠軍,一九七一年的乒乓外交,他擔任美國隊的主力。此君年輕時百米成績十秒二,目前年紀雖然大一些,依然矯捷頑強,他的兩面弧圈球,穩健踏實,功力深厚,每一球都fully loaded(滿載,意謂極強烈的旋轉),落地下滑,刁鑽古怪,一般高手都擋不住,只能退出,等球速和旋轉減弱再設法拉回頭。但陳靜打他,簡直像吃白菜,球一跳起便掃回去,落點控制得準確無比,專揀酋長難受的地方。這種打法,網球運動叫做打short hop,大陸乒乓球界有個專有名詞,叫做「打上升期」。所謂打上升期,說明很簡單,要做到,卻不折不扣的辨證唯物論。怎麼說呢?球碰桌面後的反彈,一般有一個弧線,在弧線頂點以前這一段回擊來球,就叫做打上升期。為什麼說這個動作是辨證的唯物論呢?因為回擊動作是一種辨證關係,不能以不變應萬變,必須判斷、辨別來球的落點、力量、速度與旋轉程度,以便相應調整自己的板型(角度)、揮拍速度和擊球點。應付弧圈球,通常球拍應瞄準球體赤道線至北極圈的經線,來球旋轉越強,觸球點便越接近北極。酋長的弧圈球,實力國際一流水平,正手擋、撥、帶已經十分不易,何況反手彈!那天我在不到五公尺的地方仔細觀察,幾乎百分之九十的反手位球,陳靜都是毫不猶疑地彈回去的,這種信心,沒有超人步法和手法,絕不可能做到。陳靜不但做到,而且你看她移位、揮拍、還原這一連串動作,乾淨俐落,輕鬆自然,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彷彿探囊取物。
  當然,這一場友誼賽,不是陳靜專業的高峰。一九八八年漢城奧運會,全世界的中國人,一共才拿五塊金牌,陳靜拿金牌的那一仗,才是一場技術與意志發揮到極致的血戰。  那一場金牌之戰打滿了五局。陳靜先贏兩局,第三局打到丟士以後,李蕙芬勝。最奇怪的是第四局,從錄影帶紀錄看,那一局球,李惠芬打得相當順手,陳靜彷彿處處挨打,落點、速度、變線……好像什麼都打不出來,可一到第五局,她完全變了個人,凌厲無比,完全把對手鎮住了。我問陳靜這中間為什麼有那麼大的變化。她說她打第四局時有這麼一個想法。她說李惠芬是那種很實在的球,如果跟她硬拼到底,她一定越打越旺,不但第四局,第五局也可能輸掉。於是她臨危做了個冒險的決定。第四局送球到她舒服的地方給她打,等她打順了,第五局再拼命發揮自己的特長。兩局之間的懸殊變化造成了李惠芬心理上的壓力,她思想很難扭轉過來,應適一慢,陳靜的勝利也就有了保障。
  我忽然明白了鄭州之後陳靜眼中的那一點不可捉摸的東西。那種威懾感,不是純機械的技術,而是氣勢。
  這就可以讓我再回到杜詩。
  中國詩史上描寫舞蹈有所謂「四如句」,即杜甫寫公孫大娘劍舞的四句詩﹕
  霩如羿射九日落,
  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
  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那裡是描寫舞蹈動作,完全寫的是氣勢。別忘了,杜甫寫此詩已年過五十,他看公孫大娘舞劍時才五、六歲。這四如句詩自然是根據回憶的印象。五歲的眼睛是沒有任何污染的眼睛,赤子之眼捕捉的只能是事物的本體;五十歲的筆法是歷盡人間滄桑的筆法,是知天命的智慧。四如句便是這樣的結合。
  我要給台灣有幸看球的觀眾這樣的觀念。請帶上五歲的眼睛與五十歲的智慧,則你將看到人體運動的極美境界──陳靜反手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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