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152321廖鴻基的「鬼頭刀」

廖鴻基的「鬼頭刀」,說的是自己和鬼頭刀魚兩次纏鬥交手的故事。

 

 

據廖鴻基描述,鬼頭刀是一種跟海豚一樣敢於貼近船筏,擁有鸚鵡般美麗色彩,兩性特徵明顯,又不避諱任何注視目光的海中大魚。

 

 

 

在廖鴻基初次下海的一個傍晚,他和一隻巨大的鬼頭刀遭遇,鬼頭刀魚咬住了拖在船尾的假餌,海湧伯在不給任何幫助的情況下,要廖鴻基把鬼頭刀拉上船來。但那隻鬼頭刀,彷彿看穿廖鴻基的怔忡與猶豫,在上船前掙斷了魚線,悠遊而去。這一次的挫敗之後,美麗的鬼頭刀成為海人廖鴻基心頭的懸念,他開始出現在廖鴻基的夢裡,出現在廖鴻基腦中的反覆操練裡,夢著想著,變成復仇雪恥的鬥志,鬥志成了昂揚的原始獸性,下一次見面,一定你死我活….

 

 

 

啊,該來的總會來,日思夜想的「重逢」,在同樣的時間、地點、場景來臨了。船尾的魚線再次被鬼頭刀魚拉成筆直。廖鴻基幾乎興奮到顫抖,想用這次的獵捕講過去的抑鬱一掃而盡。但這一次,船尾卻出現了兩尾鬼頭刀魚。被於線扯住的,是一隻母的鬼頭刀,和它相伴而游,一起摔滾的,是全然自由的公鬼頭刀。公的鬼頭刀魚,失去了往日所感覺的倨傲從容,而是那麼悲傷深情的陪伴著那隻被扯住的母魚。廖鴻基儘管懷這雪恥之念、懷著朝思暮想的征服激情、蒸騰出原始的獸性,但還是再美麗多情的鬼頭刀魚互相陪伴的身姿裡,放鬆了扯緊魚線的臂膀。當然,這一次的獵捕行動也全然失敗,但這次的失敗,卻非因為怔忡猶疑,而是把人類對深情的敬意,帶入了海上生存的世界。廖鴻基不聽海湧伯閉起眼睛,加緊施力的叮囑;他睜眼看著眼前難得的一切,從而卸盡全力,放掉了那對鬼頭刀。

 

 

這一場廖鴻基和鬼頭刀魚的拼鬥,誰贏誰輸呢?鬼頭刀魚還會在未來夢境裡折磨這個海人嗎?還是,廖鴻基看到了大自然裡這樣神奇深情的畫面,從另一面開始思索造化之奇?我們不知道,他還是繼續做一個海人,因為心存太多詩意的悲憫而魚獲不好,只好更頻繁的出航,更頻繁的往來海與陸地。

 

 

 

這是廖鴻基與鬼頭刀恩怨故事的最大的梗概與核心。但看文章的讀者一定發現整個文本不止於此。廖鴻基說了很多故事之外的事。包括一開頭,他在黎明時分回航,遠眺台灣家園;他說海豚和鬼頭刀,如何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貼近船筏潛游競速;海湧伯如何在一個月圓午夜,對著詭譎大海斥罵;任何一個海人,如何相信著鬼神傳說和開口閉口的粗話,安定與海鬥爭的心。當然,還有海上某些特定時刻的景色;某些特殊魚類的樣貌習性;甚至,漁船的聲音;船上伙伴極少數的對話,這些那些,構成了一條廖鴻基給予「非海人讀者」的理解路徑。通過這些「描寫」,召喚出讀者某些官能經驗的想想,廖鴻基才能把我們帶進他的海人故事,仔細聆聽他和鬼頭刀魚纏鬥的故事。

 

 

「鬼頭刀」是一則海人的故事,是敘述,但是,這則敘述,非常依賴「描寫」這種寫作類型召喚官能經驗想像的特質,帶領所有讀者跨越歧異甚大的生活場域,進入廖鴻基的故事。

 

 

回到寫作教學現場我們從廖鴻基那裡學到甚麼呢?

首先,我們學到場景的描寫、細節的鋪陳、佈局、伏筆。

 

 

請所有的閱讀者,拿出有顏色的筆。用藍色畫出在船上看到的風景;用綠色畫出廖鴻基描寫鬼頭刀魚的樣貌(無論習性、外貌、性別特徵);用紅色畫出廖鴻基兩次跟鬼頭刀魚的拉扯,那之中,充滿細節,而諸如此類的細節無處不在,細節為讀者勾勒想像的橋樑。解下來我們用紫色的筆,劃下廖鴻基的夢境、海湧伯在覷黑夜晚對海的大聲咒罵,問自己,這樣的內容和鬼頭刀的獵捕有何關聯?

 

有,重點在佈局,廖鴻基寫下這些情節,是為了展示自己一定要捕到鬼頭刀的決心,他已經有了爭鬥的獸性,並具備海人巨大的恐懼和意志力。動物性格完全展現,你死我活才捕的到魚。但廖鴻基最後,卻因為人類才有的理解和深情,放過了那對鬼頭刀魚,這巨大的反差,是故事的最高潮,原來,世上有比捕到魚或征服或雪恥更直的依戀不捨的事。

 

一個寫手的彈無虛發,從廖鴻基的文章看來,我們可以一直問,除了故事不能更動的梗概之外,其他那些枝節,為何不能刪除,不能失落?也許我們就更能明白細節的力量和佈局這件事。

 

 

接下來,我們問:我們可以延伸出甚麼樣的寫作練習?譬如:「一次艱難的挑戰」。帶一次超累超冷感的營隊;讀一科超沒感覺、超不上手的專業科目;一次很在意的表演或比賽,凡此種種,都可以寫。照著廖鴻基給我們的示範,緩緩讓讀者藉由你對場景描寫、細節鋪陳,進入你的生活世界;再從對這世界的熟悉,瞭解你所做的事情的艱難和對你的意義;接下來,你就可以說你的那次艱難的挑戰,說一個被打敗、戰勝、或雖敗猶榮的經驗。每一個人都是一本獨一無二的故事書,即使,生活的領域完全不相關連,藉著書寫者細心鋪墊,可貴的理解和交流還是會出現。這是廖鴻基給我們的示範。

 

鬼頭刀    廖鴻基

 

 

漁船鏗鏘的引擎聲,響徹黎明港灣,破曉晨風迎面吹拂,海上一片霧色茫茫。

  船身吃浪起伏,把墨藍海水掘犁成翻花的白浪。東邊天際的雲彩如睡醒的猛獅,伸展著紅彩爪牙;海面波光點點,迤邐匯聚霞紅天際。沿岸路燈串連成彎曲的燈籠,明顯標識著陸地與海洋的區隔。當我想到,除了漁人很少人能夠在海上探望自己的家鄉,心情就莫名的興奮起來。巍峨靜藍的中央山脈,像一座高大城堡般屏障著山腳下的小小城市。生活四十年的家園在山海的夾層中,不過是一線扁平的亮白。

  四百多年前,當葡萄牙水手航行經過東部海面,曾經忘情高乎「Ilha Formosa!」真是個美麗島嶼啊!同樣位置,同樣讚嘆,卻有不同樣的心情。這個美麗島嶼承載我們的悲傷喜悅,與我們血脈相通,是我們俯仰生活的島嶼。當我們離開海洋返回陸地後,我們清楚知曉,她的美麗保存了多少?

  飛魚衝破海面凌空飛起,像一隻亮白的飛鳥,低空劃過東邊浮出海面的火紅朝陽。飛魚飛越了比我歡呼聲更持久的距離,在一個漂亮的弧線轉彎後,墜入海中。掌舵的海湧伯說:「飛魚在逃避,逃避鬼頭刀的追擊。」

  鬼頭刀,果然是海中的一把刀。牠快速的身影從船邊一閃而過,在深邃的波光中閃耀著青藍光芒。偶爾,牠會放慢速度,甚或停在船邊,用好奇的龍銀大眼與我在不同的世界裡相互對望。那眼神肆無忌憚,高傲銳利得像把刀。

  當飛魚將被追上,驚慌的躍出水面,逃避到另一個空間裡飛翔。水面下,鬼頭刀以牠驚人的爆發力,繼續盯住在空氣中快速拍動翅鰭的飛魚,也算準牠落水的時刻,從容優美的迴身轉彎,把嘴巴特別張大,等待飛魚的歸來。

  出海的心情就像那隻躍起的飛魚,自由的在另一個世界裡飛翔,逃開陸地上的瑣瑣碎碎。但是,逃避得了嗎?海洋終究是飛魚生活的家園,就像港灣終究是船筏航行的終點。

  漂浮在海面這一方搖擺不定的小小空間,只是一個暫時逃避的場所。在這個場所裡,陸地上複雜的人際關係僅存我與海湧伯單純的同舟情誼,剩下的就是人與大自然、人與海洋,那勿須語言,勿須技巧,嚴肅而直接的關係。然而,岸上雖然是那樣的擾攘不安煙塵滾滾,但是,血脈、情感、魂魄都與那塊島嶼牽絆相連,如同海湧伯常說的:「回去吧!起風了。」

  海裡魚群生性驚惶,只有兩種魚肯大大方方的靠近船筏。那就是海豚和鬼頭刀,牠們用兩重截然不同的方式跟漁人接觸。

  海豚常常會跟在船筏邊跳躍,雖然牠們的泳速遠遠高過船筏,但是牠們就那麼俏皮的跟在船筏邊戲耍。這時,海湧伯會把船舵交給我,也許他的年紀不再合適這樣的遊戲。

  我會加足馬力,把滿舵,讓船筏急速的壓向跳躍的海豚,海豚會跟著船筏的轉彎而轉彎,仍舊與船筏保持一定的距離在船舷邊跳躍。再把舵搖向另一個方向,讓船筏快速離開,牠們立刻又跟了上來,始終與我們保持一段安全距離。就這樣跟牠們在寬廣的海域蛇行、繞圈子。在牠們躍出水面的瞬間,我看到牠們的眼睛帶著笑容,像一群非常非常頑皮的猴子。

那樣友善的接觸,卻始終保持警覺,感覺是溫暖的又有點清冷,不曉得是海豚的聰黠,還是漁人的悲哀。

  曾經看到一隻躺在魚市場的海豚,魚背上一橐黑色的洞是魚槍標中的痕跡。長嘴下的一圈牙齒竟然是那麼潔白晶瑩,像極了人類小孩初長成的健康牙齒。

  海上遠遠的,時常可以看到一圈激起白色浪花的海面,海豚的背影在其間穿梭跳躍,這是一群海豚正在享用鰹魚大餐。年輕力壯的海豚會分頭追趕一群鰹魚,逐漸把鰹魚群趕入牠們圍住的圈圈裡,讓老弱婦孺共享大餐。人們也沿用這樣的方法把海豚圍入淺灣中,然後集體屠殺,不為了食物,不為了生活的必需,像是嫉妒牠們的聰明,或是怨恨牠們的頑皮。

  鬼頭刀也會游近船筏,但感覺總是那樣恍然,突然出現又突然失去蹤影。牠游近船筏可沒覺得牠的善意或者惡意,僅僅是路過或者因緣際會罷了。牠一點也不在乎船筏的陰影,不在乎船上虎視眈眈的漁人及漁具。偶爾牠會好奇的停下來與你瞪上兩眼,然後從容離開。牠那毫不畏懼的眼神,顯現牠不是智商不足,就是信心十足。

  鬼頭刀不同於一般洄游性魚類慣用的灰黑保護色調,牠美麗的色彩像極了熱帶雨林中的花彩鸚鵡,不但不驚惶避諱任何注視的目光,反而是驕傲的展現自我的存在。兩片鮮黃胸鰭平衡著青色的流線身軀,像一艘在海洋中悠游飛翔的潛艇。牠的背上綴飾著藍色發亮星點,在墨藍的海水中如武士佩戴著勳章般的神氣,也像夜暗星光般的神祕與詭異。

  雖然在魚市場鬼頭刀算是賤價的魚種,但是價錢的高低並不能絲毫減損牠在我心目中的價值。牠的價值表現在牠的生命上,就像牠美麗的色彩與藍色星點,在離開海洋離開生命後,即刻消逝。在我將近五年的海上經驗中,每次看到牠,我的心情都會像槳葉攪動後的海面般,波波痕痕。

  初初下海的那年夏天,一個烏雲滿天的傍晚,暴風雨正盤算跟著夜幕來襲,海湧伯把引擎催趕成急迫的回航節奏。在立霧溪海口,一條大魚咬中了船尾拖釣的假餌,八十磅的粗線及緩衝用的內胎橡皮瞬間被拉成筆直,時空似乎凍結住了就等候斷裂的一聲巨響。我幾乎是尖叫呼喊著,海湧伯緩下船速回頭看著那條在船後凌空翻跳的大魚,示意我:「拉牠上來!」而且並沒有要過來幫忙的意思。

  拉扯了半天,那大魚驚人的力量折騰得我手掌都起了水泡。好不容易將牠拉近船尾。牠也似乎認命了,終於安靜的停止跳躍。這時我清楚的看到水面下這條巨大的鬼頭刀。粉紅色的假餌掛在牠的嘴角,牠游水的姿態竟然還十分從容。充滿自信的緩緩游向左側,用牠大大的左眼狠狠瞪我,那眼神毫無畏懼而且十分的不在乎;再悠閒的游向右方,右眼一樣的對我射出倨傲的神采。

  當牠背上藍色明亮的星狀光點迷惑在我瞳孔上時,一股強烈的意識瞬間進入我的腦中,清楚的告訴我:「你已經失去了這條魚!」

  在提牠上船的剎那,牠甩了甩頭輕易的扯斷了我手中的魚線。握著繩頭,我悵惘的站立在船尾。背後的海湧伯清楚的看到了這一場拉扯,他用諷笑的語調說:「幹!未戰就先軟,免講嘛牽伊未起。回去吧!起風了。」引擎再度恢復急迫的節奏,一下下沉痛的撞擊我心。

  在我的夢裡,開始出現了跟鬼頭刀搏鬥的場景,那倨傲桀驚的眼神經常壓迫著我的夢,一遍又一遍,我撫摸著銳利的魚鉤,一遍又一遍把鮮豔的假餌提在眼前晃動。我常常幻覺進入鬼頭刀牠的眼、牠的心,我終日沉浸悠游在藍色冰涼的海洋中,我看到船筏底部黑色的陰影在我頭上的海面光影中滑行而過,槳葉打出一團翻滾的白色泡沫。我靜靜的等待,等待泡沫後那隻跟在船後游動的鮮美目標。

  衝過去!大大的張開嘴,狠狠的咬下去……咬下去的剎那,意識又瞬間的轉換到船上拉緊魚線的漁人,正強烈的感受鬼頭刀中鉤後強勁拉扯的抖動。從海中的鬼頭刀到海面上拉線的漁人,我的精神陷入這樣的輪迴中,一遍遍的反覆演練,從不疲倦。

  鬥志逐漸被激發成激昂的獸性,等待牠再度出現的心每一次伴隨著我出海。這段期間,海湧伯看出我的沉默及我眼中燃燒的火炬,卻始終不曾為我說一句鼓勵的話,也許他期待的是一場公平的戰爭,或者是一堂漁人入門的必修課程。

  記得在一個月圓的午夜,我們在洄瀾灣拖釣白帶魚。月光在雲隙間穿梭,海面上幻照著明明滅滅的光點。海流突然湍急得像岸上大溪的激流,一層淡淡的煙霧逐漸浮出水面。漁船來回走了兩趟,漁汛突然完全中止,一切漁洋的生命現象突然消逝無踪。駕駛臺上二十燭光的燈泡搖搖晃晃,昏黃搖擺的光影照出海湧伯不尋常的嚴肅表情。

  在詭譎的氣氛中,似乎一切聲音也隨著靜默中止。海湧伯突然跳立起來,朝著燈影外漆黑的海洋大聲叫罵。最難聽最不堪入耳的髒話沒有間斷的大聲幹了出去。海湧伯異常的舉止和他凶煞的表情,使我毛髮悚然內心害怕極了。海湧伯吼盡了力氣用完了所有罵人的詞彙,一句話不說,跳到船尾揮刀砍斷了拖在船尾的所有魚線,整個人像洩了氣的氣球般,急急迴轉船身奔回港口。

  直到上了岸,天氣大變,風雨交加。回家的路上海湧伯才告訴我,剛才他看到一個穿白衣的人影在海面上行走,走向我們的船筏。海湧伯說在海上看到這種「東西」,一定要開口大聲的罵,罵到這「東西」轉頭離去為止。

  海洋像一面鏡子,直接反射天空的風雲變化。一個小小鋒面就能即刻把原本平靜的海面掀起如一股股波動的山丘,千百里外一個颱風的近逼也能長鞭揮舞使沿岸海域翻滾成瘋狂的巨濤。而船筏只是小小一片浮在這善變的海洋上頭,漁人更只是這小小一片上小小的一個點罷了。漁人與海洋的關係,條件上並沒有人本的位置和任何的信心基礎,因而漁人往往必須仰賴鬼神傳說,仰賴開口閉口的粗話來調適放棄一切立刻逃回陸地的求生本能及心情。

  遠山浮雲飛鳥波濤,海面上的一切是我們習慣了的亮麗世界。薄薄一面之隔的海面下,那鬼頭刀浮沉的空間,是漁人視覺不可及的未知世界。一個個餌鉤沉下水面,就像沉下一個個倒懸的問號,而答案往往是從零到無窮,甚或常常連問號也無法收回。這是在放下餌釣或撒網當初誰也無法預知的結果。所以漁人必須學會承受不自主的命運,學會等待、落空、失望,或者學會如何承受難堪的狂喜。

  海洋那般嚴格的試煉漁人的原始動物性格,卻又不斷的誘惑漁人下海的勇氣,如潮汐的漲退般,漁人宿命的在充滿希望與絕望的空隙間擺盪。

  跟鬼頭刀纏鬥的意志如能量般累積在我的胸腔。船筏一次次的在立霧溪海口巡戈,也一次次的落空失望。感覺上鬼頭刀似乎隱藏在海面下的某個角落窺視著我們,那幽靈般藍色的發亮星點似乎環繞在船筏四周,而又在我興奮的跳躍起來後消失無蹤。海上的日子在苦悶的等待中彷彿海水的味道──鹹鹹苦苦的。偶爾低空貼浪覓食的海鳥,常被我誤以為是跳出水面的飛魚而興奮起來,而灰暗下來。

  鬼頭刀是少數兩性表徵明顯的魚類,公魚額頭高聳如崖壁,就像頭上頂著一把劈水的刀斧,像公牛隆起的肩或雄獅威風的鬃鬣及吼叫;母魚全身體型修長圓潤,連眼神都帶著幾許溫柔。「鬼頭刀」這樣的名稱似乎是來自公魚的威容,漁人又稱牠為「飛魚虎」,從「鬼」、「刀」、「虎」這三個字就足以形容鬼頭刀在漁人眼中是如此神秘、銳利及凶猛。

  同樣時間、同樣地點、同樣場景,船尾的魚線再度被拉成筆直。大約在船後一百米處中鉤的鬼頭刀不斷的翻躍到空中,重重的摔滾在水面上。我用興奮得幾乎顫抖的聲音,呼喊海湧伯放慢船速,多日來等待的抑鬱都在中魚的瞬間明朗起來。如同長久沉浸的幻影中那般熟練的姿態,我雙膝頂住船尾板,手中緊緊的握住魚線。心裡充滿自信的告訴自己:「決戰的時刻終於來了。」

  一把,一把,隨著牠跳躍的節奏有力的收線,我嘴裡咕噥著海湧伯不堪入耳的髒話。在比鬼頭刀更威猛的氣勢下,我可以想像背後海湧伯讚許點頭的微笑表情。

  已經收回了大約五十米線,牠再度躍出水面。我竟然看到兩隻鬼頭刀一起跳出水面,大概是眼裡的戰鬥火花模糊了我的視覺,用袖口抹了下眼角……沒有看錯,是兩隻鬼頭刀幾乎是頭靠著頭一起躍出水面。這是什麼情況?在我牢不可破的戰鬥心情中,滲入了一個問號。

  並沒有放鬆我收線的手,再拉進了將近三十米線。兩隻鬼頭刀一起躍起,一起摔下,一起游在水裡。這樣的距離已經可以確定,中鉤的只有一隻,而另外一隻是自由的。為什麼會這樣呢?第二個問號重重的打進我的意志中。

  再拉近十多米,這場鬥爭似乎已接近尾聲。現在,我可以清楚看到,看到中鉤的是一隻母魚,而陪她一起摔滾的是一隻公魚。母魚游向左方,公魚也貼著身游向左邊,那親密的距離彷彿是在耳邊叮嚀,在耳邊安慰。尤其當我看到那公魚的眼神,不再是記憶中的倨傲從容,而是無限的悲傷、痛苦或者柔情。那眼神說話了:「讓我來分擔妳的痛苦,我願意與妳同生共死陪伴妳到永遠。」牠們背上的藍色光點一起躍進我的眼裡,竟然是那般的刺眼、光亮。

  海湧伯似乎察覺到了我逐漸鬆垮的臂膀,不知什麼時候已站立在我的身旁。我感覺到他在我的耳邊說:「眼睛閉起來吧!如果當做是一場戰爭,就該忘掉眼淚……。」

  高傲美麗而且多情的鬼頭刀啊!如果是岸上的鬥爭我絕不遲疑,因為在岸上的世界,溫情就是懦弱就是包袱。但,我心裡的這片海原本多情,為這美麗的魚和這美麗的情意,這場景畢竟人間少見,我捨不得閉眼。

  堅持的肩膀很快的完全鬆垮了,手臂不再有力。把岸上的鬥爭習性帶來海洋,原本就是我最大的錯誤。

  海湧伯撿起折斷了的魚鉤說:「這不是普通的力量。」

  從此,我們的漁獲一直不好。海湧伯開始把漁獲中不及巴掌大的小魚放回海裡。在年輕人紛紛上岸另謀發展的此時,我們下海的腳步更加勤快。

  夕陽煥照,紅霞滿天,船隻落寞回航,蓊鬱遠山以其恆古不變的姿態橫亙浪緣,飛魚照樣飛起,照樣衝落,鬼頭刀十分從容,滿滿盤據住我的視線、我的胸膛,牠身上的藍色亮點將持久在我內心裡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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