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201348李欣倫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

西西寫過「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講一個為死者化妝的女子的愛情故事。李欣倫寫「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確是寫一個或無數個深受「尿道炎」所苦的女子的故事。死者化妝師是一個無須張揚,容易引起驚嚇的的職業;尿道炎是一個痛苦萬分但卻需噤聲隱忍的疾病。

 

李欣倫在文章最後說,怎麼會這麼痛?但這痛,讓她憤怒,讓她思索,為何疼痛和疾病有高低位階?靈魂的病、美麗的病和羞恥的病、低下的病,原來桑塔格「疾病的隱喻」裡說的都是真的,女子的現世報,此時此刻無言的肉身體驗。

 

李欣倫因此發出憤怒的抗議,所以,這一篇議論,不平則鳴的議論,但是,卻充滿了言說技巧。

 

李欣倫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由「這樣、那裡、主訴、妹妹的自述、P與我的通話、F的來信、手記:形容疼痛、Y的留言、手記:疾病隱喻」構成,每一個小小的章節段落,都是李欣倫私密的自言自語,或是與女性姊妹友人的低聲私語,男性徹底缺席,在痛感席捲全部女子生命的時候。尿道炎造成「那裡」痛,很痛,撕裂妳的一切生活。藉著自言自語和姊妹私語,李欣倫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受苦族群想像,對一個女子來說,衿持和隱忍是一定要有的美德,要有深度的認識和適宜的話題,你才會赫然發現,原來,不只妳一個人在受苦、在忍痛、在偽裝。一層一層李欣倫先揭開這層假象,然後繼續追問:為何隱忍?為何不說?歐!她說:

 

那裡,寄居在我們下體。那裡,圈畫著女性之所以成為女性的戰地,那裡,是情色也是色情、是禁忌也是慾望的總稱,是市井俚語(他媽的屄)也是詩人讚頌(鮮露蘭花)的文字錦囊。然而,子宮早已獲得言語超渡,陰道也逐漸邁向文字解嚴,妳可以對戀人小聲地形容經痛,但始終無法訴說尿道發炎的委屈,因為連妳自己都無法順利地將這幾個字詞說出口。文化教養掐緊女人的脖子,我們說那裡、那裡,然而,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選擇不說。

 

可是,怎麼會這樣?為甚麼女子選擇不說?李欣倫表明立場,亮出底牌,她說:

 

原來,真正的貞操帶囚禁的不是生殖器,而是將妳的口舌死死地鎖緊。

「不說」即是尿道炎的象徵及隱喻;不能說,不願說,不敢說。和乳癌一樣,象徵及隱喻的缺乏正構成它的本質;它也許不指向罪惡、骯髒、污穢,但它卻是體積龐巨的沉默隱喻,它的隱喻來自於隱喻的缺席。

 

李欣倫因為尿道炎經歷了極度的疼痛、無助和委屈,人生只有排尿和排尿的疼痛佔據一切,沒經驗過的人絕對絕對無法體會。但一說出口,你發現身邊的姐姐妹妹,遠遠近近、識與不識的女生,都有,都曾經默默忍受這痛苦,「那裡」的痛。尿道和陰道是那樣靠近的兩個孔洞,一處寄居著男子的情色想像、慾望出口,但另一處,卻是貨真價實的排泄器官,不可說、不用說,美好的女子和美麗的愛情容不下排泄器官。李欣倫藉著深刻認識自己的痛苦,去指認出這樣的虛偽。

 

她的立場是:沒有一種女性身上的病痛是應該這樣隱忍而隱晦的對待的!但她藉著她的手記、她和各類姊妹私密的談話,揭露這個很多女子都秘密隱藏的痛苦和困境,然後慢慢的去尋索辯證,「為何我們選擇不說?」,或者,哪些痛苦我們「選擇不說?」,在這樣的書寫帶動下,她讓讀者去發現,我們對身體器官分類的狹窄視野:哪些是可說的?心、肺、腦,哪些是小聲說的?腸、胃、子宮...哪些是不可說的?陰道、尿道、肛門....。可人體如此精密,哪一個部分出問題都可能令人活在巨大苦楚中,但,李欣倫要問,因為我們對身體或是女性身體器官的偏執想像,讓眾多在尿道炎裡、「那裡」痛的女子,噤聲不語,是多麼多麼的荒誕和不公平不溫柔?

 

回到寫作教學現場,我們看看李欣倫教了我們甚麼?

 

李欣倫的這一篇,可以視為一個憤怒的抗議。她大聲質問:為何身體的病痛有高貴和卑下、可說和不可說、美麗與醜陋之別?為何受尿道炎之苦的女子,連親密愛人也無法啟齒,只能默默隱忍?她所抨擊的,是人類對於身體器官的狹窄分類和潛藏的不公平對待。大家都假裝沒有、假裝不存在,把尿道、肛門之類的器官當成一個醫學書上的純生理性專有名詞看待,這樣做法是何等的虛偽且荒唐。

 

但李欣倫的寫法,卻是用各種姊妹的私語,把讀者帶入她憤怒無助又隱忍的情境。用她的手記,記下私密的疼痛經驗,細緻的為你描寫那痛:

 

起先只是以針尖輕擊、挑觸,濃厚的挑逗意味,漸漸是刺穿、割裂、爛剁。然後,我被無形巨手從仲春撕向冬至,成為一匹裂帛。排尿前,妳以為排尿足以解除疼痛,但要命的是排尿過後的痛才是主旋律,那麼強的收縮和錐刺將妳奢華地演奏,妳的弦被病毒之弓恣意摩擦、震盪著,沒有甜蜜暈眩,意是省略麻醉的殘酷清醒。妳夾緊雙腿試圖減輕疼痛,痛楚竟偽裝成稀有的高潮,硬是在妳的下體流連、沉吟,妳的喉頭發出哀鳴,忙不迭地討饒。少少的尿量喚起烈烈疼痛及深深恐懼,妳覺得自己是一塊扭不乾的抹布,霉霉潮潮地折返於廁所和寢居之間,妳不要這種莫名所以、威脅就範的潮濕,但一切由不得妳,妳想排尿但無法排尿,妳不想排尿但身體逼迫妳排尿,妳不曾如此渴望又恐懼排尿。不尿,疼痛盤桓不去,尿了,痛楚變本加厲。尿與不尿,是個問題。

 

李欣倫好厲害,她想盡辦法,讓所有讀者去體會、感覺這疼痛。姊妹對話和手記裡描寫的一切,就是要讓讀者身歷其境、感同身受。接下來,她才在另一則手記:「疾病隱喻」裡,去展示她的憤怒和質問,為何「不說」是尿道炎的隱喻?為何女子選擇不說?為何同樣是身體的一部份,它那樣隱晦那樣不該存在那樣低下可笑不美麗?

 

這絕對是一種「議論」的好策略,你先證明一種龐大的受苦的族群存在,你在用精妙的描寫去凸顯那痛那苦,然後你再去問:為何那麼痛那麼苦卻不可說?當讀者身入其境,也許他就會接受你的引導,甚至你出言不遜的憤怒,願意想想你所提出的質疑和抗議,你書寫的目的就此達成。最淺一層,也許有人願意對尿道炎患者有更多的耐心和體貼,就深一層,也許有人願意反省我們對肉身這樣不公平不協調的看待眼光。凡此種種,便是李欣倫「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所給出的寫作示範。

 

如果要變成寫作練習,我們可以想像:我們也來寫一種平常噤聲不語的痛苦。

 

譬如:對自己的身體某一部份極度不滿意;或者對自己的家庭極度不滿意;這種書寫的重點是,你必須先能非常具體的描述出你為它所受的苦、所隱忍的委屈,然後,你自己思索:我有甚麼錯?這為何須要隱忍?這社會或這世界看待你噤聲的痛苦,有哪些不公平不合裡的地方?你自己的處境和痛苦寫的越細膩,你讓讀者進進入你視界去思考的可能性就越強,然後你提出你的質疑或批判,就可以觸動讀者去思索:為何這樣不可以?為何這樣不能說?為何我們看事情的視域如此狹隘?當讀者這樣的思考啟動,你的文章也又達到目的。

 

所謂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李欣倫這一篇,是非常青春不馴的另類示範!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   李欣倫

這樣

  

  我不清楚有多少女人像我這樣。

  想必不少。我母親曾經這樣,我妹妹也是,好在情況不嚴重。妹妹的男友的母親也是。妹妹前男友的表姊也是。我姑姑的女性朋友為此受苦了多年,治癒,復發,治癒,復發。我同班的十個女同學中,有兩個因為這個緣故來我家就診、拿藥。我的女友P曾因此住院。F曾為此就診而經歷了男醫生及女護士目光和手觸的不自在感受。C和嫂嫂都是。她嫂嫂的姊姊也是。她嫂嫂的姊姊的同事也是。

  城市,鄉村,教堂,學校,郵局,菜市場,百貨公司,金融大樓。我和這些女子習慣將自己的心事隱藏在微笑和妝容底下。陽光街道,藍色泳池,麥色麵包店。我和這些女子彼此不認識,但這種痛苦的共通點將女子們隱隱紮成一束,紮成真正的生命共同體,也許只要有一女子悄聲開口,便發現她也是,她媽媽也是,或是她的誰誰誰的誰誰誰,也是。當電影裡的愛蜜莉站在高處俯瞰城市,猜想此刻當下正有多少對男女交歡,我也站在頂樓,思考著這座城裡究竟有多少名女子正為此受苦。

  「十五對。」愛蜜莉說。

  「五十名,或者更多。」我保守估計。

  

那裡

  

  在這裡,女子們的姊妹情誼似乎漸成神話。女子畢竟也是人,終究逃不過人性的重力拉扯,女子們在職場、美麗、青春領地上競爭著、敵視著、嫉妒著。當種種文明產物撕裂了姊妹情誼的薄膜,似乎有種天然存在將姊妹們重新糊成一隻堅強臂膀,那是痛苦,肉體的痛苦,精準地說,是那裡的痛。

  

主訴

  

  第一次是在我大四那年夏天發生的。我去一家麵店上廁所後就感覺挺不對勁。廁所很髒,我以為被髒東西感染。接下來的一個鐘頭內跑了不下十次廁所。每次都只上一點點。一上完,那裡好痛,好痛,痛到踢馬桶和罵髒話。那天晚上幾乎沒睡,上廁所的次數頻繁,那裡愈痛,我愈害怕。

  隔天去掛號。醫生問我有沒有憋尿的習慣,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他說千萬不能憋尿,開了藥給我。服藥大約三兩天就痊癒了。

  第二次是去年夏天。上廁所後覺得那裡隱隱發疼,有不好的預感。果然,劇痛來得突然,血尿毀了向日葵般的夏日,心情糟透了,除了吃藥和跑廁所外什麼事都沒法做。兩個星期後以為痊癒了,和朋友開車去玩,沒想到突然復發,那裡似乎要爆炸,慘的是當時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找不著廁所。尤其女友的男友在場,我不便多說什麼,但臉色想必很糟。一下交流道,每見加油站、麥當勞必停車上廁所,大夥兒抱怨連連,還被同車的男性調侃為多尿女王,當時我痛得嘴唇發顫,虛弱地說不出話來,不想也無從辯解。

  

妹妹的自述

  

  那天上完廁所,發現衛生紙上有淡粉紅色的血跡,簡直嚇壞了。去看醫生吃了點藥,兩三天就好了。還好不太痛,只是看到下面流出來的血不是經血的那一刻,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會死。

  如果會死,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得什麼病,好丟臉噢。

  

P與我的通話

  

  好點了嗎?

  嗯。

  有告訴醫生妳過去曾經這樣?

  有。

  醫生怎麼說?

  他問我記不記得當時的醫生開什麼藥。

  然後呢?

  我把上次沒吃完的藥拿給他看。結果他說,唉呀,這不能吃的。

  真的嗎?可是當時我也吃同樣的藥。對了,還是我介紹妳去那家婦產科哩。

  我也不清楚那是什麼藥,只記得服用兩三天病就好了。

  再也不痛了。

  但醫生說,妳們就是亂吃藥才這樣,好像我們應該負全責。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哪些藥,反正醫生開什麼就吃什麼。妳在吃藥嗎?窸窸窣窣的。

  喝蔓越莓汁。醫生說多喝有幫助。

  好喝嗎?

  甜甜的。

  像紅豆湯?

  像紅豆湯。

  像你男人的吻?

  不像男人的吻。

  他陪在妳身旁嗎?

  走了。我黃他不能做所以他回家了。

  喔。有告訴他妳得什麼病嗎?

  沒有。

  那時我也是。覺得很丟臉。

  難以啟齒。

  也許可以試著告訴他們。

  怕他們惡心或嫌髒之類的。

  還是蔓越莓汁好。

  甜的東西給我們幸福感。

  對了。煮車前草水喝也很有幫助。那陣子我每天煮一大壺當茶喝,頻尿的情況有改善。

  好喝嗎?

  不甜,但妳可以加糖。下次我煮車前草給妳喝。

  好。謝謝。

  不謝。要照顧自己噢。

  嗯。先聊到這。

  嗯。Bye。

  Bye。

  

F的來信(節錄)

  

Dear欣倫:

  ……關於那些「婦女病」,或是因為女性而更覺羞恥的病,因為有切膚之痛而讓我有更深的感觸。

  約莫是在我左腳的手術之後吧!我開始對於身體、疾病有了深深的恐懼,生病與失去尊嚴幾乎畫上等號,甚至像○○○這樣常見的疾病,在就醫的過程都讓我極度的羞恥,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及朋友的母親,那些得過○○○的婦女們,對於她們來說,那或許跟張開喉嚨給醫生看一樣的容易,而我……及我那些尚未婚嫁生子的女性同胞們,沒經過千錘百鍊果然不足以成為人母。

  張開雙腿展示妳的私處供陌生人觀看檢閱,回答那些極其隱私的問題,原本以為只有至親至愛之人才得以擁有的身體那最珍貴的一部分,無條件地陳列在那個密閉狹隘幽暗的空間裡,只露出一雙眼睛白髮蒼蒼的老醫生們,例行問著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對妳而言卻如硫酸般腐蝕肌膚的話語,以冰冷堅硬的鉗具伸入那因為恐懼而僵硬緊閉的深穴……。

  那日就醫回家後,滿腹委屈地責怪自己,後來才知道原來○○○根本不用內診,但看都看了,只能無可奈何地後悔。我很訝異自己竟然有著「處女情結」,對於自己的身體有著潔癖。我還沒生過小孩,我的身體不能為了另一個生命,或其他的理由毫無防備的暴露在他人眼前。我始知當我赤裸地呈現在另一個人面前時,即使當時慾望如何狂亂地焚燒著、催促著,那還是需要一份相當大的信任來支撐。

  生病是會讓人想很多的……我身體現在好多了,但那種恐懼恐怕是很難磨滅的。

  

手記 :形容疼痛

  

  關於痛,你可以想出多少形容詞?

  像蟲咬的痛,刀割的痛,火灼的痛,棒捶的痛……。

  自形體存在,痛未曾消失。痛是一種寄生於體膚的感受,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確實存在,存在於痛苦噬身的當下片刻。或許這正是愉悅難以成就哲人的原因:愉悅取消肉身,意識無限擴張,與海洋、天堂連成一片,讓人想到熱帶水果或什錦穀片的種種美好。然而只需一點痛,意識立刻從海洋、天堂的無限返回有限皮囊,痛楚強迫你睜開雙眼,凝視當下,凝視劇痛,那一刻你是失去理智、被自然法則綑綁的獸,但下一刻,也許就是宗教家、哲人、詩人,帶著痛楚的烙痕。如果能在痛楚嚙身的當下超越肉身,走出高熱、劇烈顫抖的軀殼,發現無論是愉悅還是痛楚都是天堂的具象化,那麼,你是佛陀,是基督。

  感官是啟在肉身上的千萬比例尺地圖,你依循各種感官地名去冒險、闖蕩,終究可以發現自己是哪種類型的人,或者,哪一科屬綱目的鳥獸蟲魚。

  在紛雜的肉身索引中,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認為氣味地圖最難描繪,當我們形容某種氣味,總是寄生於其他事物:煙味、硫磺味、花香味、水果味……美好氣味嚴重缺乏形容詞,痛楚辭典裡更是荒瘠得可憐,即使受病痛折磨的杏林子像氣象報告般地將痛苦分為大痛、中痛、小痛,我們仍難以想像其痛苦程度。要讓人知道自己的痛苦確實不易,難怪當我們向他人陳述己身煎熬時,最常說「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或者「你一定很難想像」。一般來說,形容苦痛幾乎完全依附於名詞與動詞的合成,外加譬喻助聽者揣摩:像拳擊、若鉤扯,彷彿蟻嚙……。

  痛本身是一種如煙霧的存在,由真實與幻覺兩種材質紡就,發生當下你以為地獄之火不過如此,一旦消失,卻根本無從記憶,無法言筌,更難再現,正如佩索亞所言:「我僅有的痛感是自己一度感覺過痛。」

  即使如此,我仍嘗試向你描述這種感覺

  矯揉做作之高知識分子的說法:如果月經是將下體往地心拉扯的混沌力量,這種莫名感受—能準確辨識病名遠在清楚地感受疼痛之後—帶著向上揮發的輕盈特質,起先只是以針尖輕擊、挑觸,濃厚的挑逗意味,漸漸是刺穿、割裂、爛剁。然後,我被無形巨手從仲春撕向冬至,成為一匹裂帛。排尿前,妳以為排尿足以解除疼痛,但要命的是排尿過後的痛才是主旋律,那麼強的收縮和錐刺將妳奢華地演奏,妳的弦被病毒之弓恣意摩擦、震盪著,沒有甜蜜暈眩,意是省略麻醉的殘酷清醒。妳夾緊雙腿試圖減輕疼痛,痛楚竟偽裝成稀有的高潮,硬是在妳的下體流連、沉吟,妳的喉頭發出哀鳴,忙不迭地討饒。少少的尿量喚起烈烈疼痛及深深恐懼,妳覺得自己是一塊扭不乾的抹布,霉霉潮潮地折返於廁所和寢居之間,妳不要這種莫名所以、威脅就範的潮濕,但一切由不得妳,妳想排尿但無法排尿,妳不想排尿但身體逼迫妳排尿,妳不曾如此渴望又恐懼排尿。不尿,疼痛盤桓不去,尿了,痛楚變本加厲。尿與不尿,是個問題。

  (不懂?不懂。就當作是女病人的歇斯底里吧。)

  煙囂市井之小老百姓的說法:娘的,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死我了。

  在痛苦戳穿肉身的片刻,無論是高知識分子、布爾喬亞、波西米亞、市井小民;無論你是統是獨,高呼中華民國萬歲或堅持臺灣走出去;無論妳穿維多利亞的秘密還是菜市場三件一百的廉價內衣;無論說北京話、閩南話、客家託、原住民語,那一刻大夥能說出來的共同語言都是,痛。

  令人感動。族群融合,天下統一。

  

Y的留言

  

  誰告訴妳我得這病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現在不想說。

  

手記 :疾病隱喻

  

  我們活在一個象徵、隱喻的世界裡,活在一個由文字語言堆砌成的、既廣闊又狹小的空間裡。睜開眼,是牙刷、荷包蛋、橄欖油、咖啡和早報。打開電視,有氣象報告、CNN、信用卡廣告、Discovery。書櫥上,有卡爾維諾和羅蘭巴特。每天,你從衣櫃和信箱走出去,就是一堆跌跌撞撞、彼此契合又矛盾衝突的符號;晚上,你從電腦螢幕和影印機返家,發現牙縫裡塞著能指,眼角膜留下隱喻。

 

  平凡而健康的日子。吃喝,排泄,裝扮,做愛,工作,閱讀,娛樂……然而我們不滿足於這種平淡,享樂和冒險基因在血管、汗腺裡沸騰,許多異想在腦袋裡公轉幾圈又被理智之心及有限身軀壓抑下去:後青春期的叛逆,中壯年的出軌,晚年的脫逸,想像自己擺脫世俗符號糾纏,生猛地將自己活成創新品牌。然而,疾病、痛苦沒收一切,別說尼泊爾或阿根廷,連步下床走到房內的廁所都有困難。失眠的人渴求安眠,厭食的人企盼吞嚥,便秘的人祈禱腸道暢通,也唯有正常排尿這件事能讓尿道發炎的女子露出笑容。形而下的吃喝拉撒竟成為病中夢寐的想望。那些象徵階級、身分、地位的符號再也不能代表你,你剛剛被醫生宣布新的身分:病人。

 

  然而,病人竟也是一個符號。在十九世紀的西方,肺結核是文人之病,成為另一種服飾妝容:憂鬱氣質、瘦削身軀,難怪奧菲爾•戈蒂埃無法接受體重超過九十九磅的抒情詩人。是的,你是病人,也是詩人,這也是王溢嘉以為林黛玉只能罹肺結核而不能患當時的流行病下痢,因為沒有人可以忍受一纖纖女子頻跑廁所的荒謬劇。蘇珊桑塔格以「靈魂病」形容肺結核,彷彿病毒寄生的不再是「向下沉淪」的肉身,而是「往上提升」的靈魂,也難怪西西在«紅樓夢»裡遍尋不著一名患乳癌的女子,在中國,「乳」象徵私密、禁忌,更別提乳癌了,這種女人病不會為女子增添嫵媚、風情,她身上的殘缺也是文學書寫的黑洞,作者不愛,讀者不憐。

 

  尿道炎、膀胱炎更甚於此。我閱讀有限,至今仍想不出一本女主角罹患此症的小說,或許這類描述對讀者是種懲罰,尤其是對男性讀者,那些血啊尿啊將讓男子們厭倦惡心。在我們的分類光譜裡,尿道、膀胱或許更劣於乳房,是女體建築裡下水道般的晦暗存在,當男子插入女身,於腦畔興奮遊走的是奶子、恥毛這類色情軟物,即使迅速在女子體內折返跑,他絕對不會喚出「陰道」這種彷彿婦科門診時的語彙,更別說是膀胱、尿道這些足以教慾望龜縮的器官名,那一刻,無他以整個男性重量壓霸的是母狗還是女神,他以為她是有別於自身的美妙存在,即使那與慾望的出口如此相鄰,他甚至不知道她有膀胱、尿道、肛門(除非用得上),不知道此刻靜靜淌著淚的她不是為了同樣的歡愉而感動莫名,而是真正銷魂蝕骨的痛,那裡的痛。

 

  那裡,寄居在我們下體。那裡,圈畫著女性之所以成為女性的戰地,那裡,是情色也是色情、是禁忌也是慾望的總稱,是市井俚語(他媽的屄)也是詩人讚頌(鮮露蘭花)的文字錦囊。然而,子宮早已獲得言語超渡,陰道也逐漸邁向文字解嚴,妳可以對戀人小聲地形容經痛,但始終無法訴說尿道發炎的委屈,因為連妳自己都無法順利地將這幾個字詞說出口。文化教養掐緊女人的脖子,我們說那裡、那裡,然而,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選擇不說。

 

  原來,真正的貞操帶囚禁的不是生殖器,而是將妳的口舌死死地鎖緊。

 

  「不說」即是尿道炎的象徵及隱喻;不能說,不願說,不敢說。和乳癌一樣,象徵及隱喻的缺乏正構成它的本質;它也許不指向罪惡、骯髒、污穢,但它卻是體積龐巨的沉默隱喻,它的隱喻來自於隱喻的缺席。於是,血尿通過眼眶流出來,化成男子甚至連女子都不能理解的痛苦,而不是從嘴巴通過,化成無用的語言和文字。

 

  我成為病室牆上的一幀黑白照。睜眼,是廁所、馬桶、染著淡粉紅印跡的衛生紙。桌上,有藥丸、白開水、蔓越莓汁和車前草水。頻跑廁所的我將自信、自尊排泄得乾乾淨淨,痛楚將自己掏成空洞符號:沉默的女病人,妝裂了,夏日將逝,洪汛降臨。

 

怎樣/怎麼/這樣/這麼

  

  健康正常的男人造句

  怎樣:妳到底是怎樣?

  怎麼:怎麼都不講?

  這樣:妳們女人就是這樣。

  這麼:這麼難搞。

  因尿道發炎而無法發言的女人造句

  這樣:我這樣形容你到底懂不懂?

  怎樣:我想不管我怎樣形容你永遠都不懂。

  怎麼……這麼………告訴我,怎麼會這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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