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131746黃春明的「我知道你還在家裡」

     喪子之痛是怎樣的痛呢?根據自然界的生命規律,生物總有個先來後到,因此大部分的人並不能親身體驗喪子之痛。可黃春明,就這麼被挑檢出來,做了示範,他的兒子黃國峻在32歲自殺身亡。不是因病、不是意外,是自己選擇結束自己.....一種最令父母不解和難堪的結束方式。黃春明帶著所有讀者一起經驗這樣的震驚、惶惑和悲傷,但是,他說話的對象不是讀者,而是國峻,他對國峻說話。

        時光倒流,他說起接到消息的那一晚,自己如何在風雨中趕回宜蘭,還有風雨裡的呼喚。

        接下來,黃春明就照他自己方式收攏他的魂魄和失去國峻的傷心了。他說國峻還在家,一定的,只是現在變成影子。他跟國峻說話,你在的呀,一絲一縷的響動,風翻過紙頁,都是你在家的證明。小魚、小花和王善壽,都好好活著,一如國峻在時,好像一切都沒變......國峻本就是安靜害羞話少的人,他靜靜在家裡呀!  

        接著是一種痴心,黃春明呼喚,國峻別躲了!別玩了!我們都幾歲了!?快出來,從樓上走下來吧。

        最後,是一個寬諒、一個撫慰。來自一個傷心欲絕的爸爸。「如果你還在,你就活過來;不然就照自己的願望好好走。

        天上的家是甚麼樣子?黃春明不知道,但他跟黃國峻說,到了天家,看到阿公,讓他念幾句不要緊,因為阿公那麼愛你。

        黃春明這一篇文字,是給讀者還是給國峻?

       這樣的文字非常稀少,因為它是一個在極度驚嚇悲傷中安定心魂的作品,黃春明是一個說了一輩子故事、書寫了一輩子的人,他還是用他最熟悉的工具抒發情感。只是,這一次結構的完整、閱讀的對象、文字的美感,可能都不在考慮範圍。他就是說話,對那個最重要的、不在場的人說話。國峻去世以後,反而無所不在了,黃春明想跟他說話,想看到他從樓上走下來,想告訴自己是虛驚一場,但也想跟國峻說,好好照願望走上天家,沒關係。百轉千迴.....

        因為真情,因為說話的渴望,因為沒了對讀者和文字藝術佈局的關注,於是這樣的作品顯出不常見真摯精純,它的穿透力跨越性別、年齡、階級、或者有沒有相同經驗....黃春明就是一個面對兒子死亡的傷心父親,在因為無法直視的悲傷中,以自欺的告白或者傾訴的方式,顯露了那惶然無措、不知所以的狂亂。

        黃春明面對黃國峻自殺這件事,從頭到尾,沒問出一聲「WHY」。「WHY」萬語千言,包含為甚麼這麼狠心?為甚麼這麼捨得?為甚麼不懂得體諒?為甚麼不再忍一忍?但黃春明說:「如果你不想離開,那你就給我活過來!不然,你既然以行動做了那麼堅決的表現,那你就照你的願望走吧!」即使親如父子,即使黃春明的性情和愛都是濃烈鮮明深刻的那種,但黃春明還是給出了一個人類對另一個人類自由意志最大展現空間。黃春明曾經在一個電視節目上說:「你不知道決定自殺的人曾經或正在受甚麼苦,他說的,你都要相信他。」

        即使受著如此愛的折磨,黃春明還是這樣去凝視或反省人的行為、情感與關係,「我知道你還在家裡」,說的都是真的!可某種深層的人與人對待的堅持和信仰,也因為劇痛的試煉,顯得無比堅實。

        回到閱讀寫作現場,這一篇,不可以學了!那真的是特輸的生命經驗、特殊的處境、特殊的性格特質、特殊的書寫渴望,凝固出來的一個特殊文本。我們可以一起讀,一起討論。但是討論可以儘量開放:親情、生死、自殺,都可以討論。但是請看,黃春明都沒有一字一語的責備質問了,所以我們不要把這樣一篇特殊的文本,放在一個固定的「價值模式」裡談,譬如孝與不孝;譬如自殺是否一定愚蠢軟弱;人生有各種苦境,黃春明慷慨的為偉們呈現出難以想像、難以理解的一種,他傷痛又溫柔,我們也得帶著這樣的心和眼睛去看、去討論。

請看看黃春明寫的,再看看袁哲生寫給黃國峻的,「偏遠的哭聲」

我知道你還在家裡    黃春明

        國峻,那一天夜晚,蘇花公路沒有風景,風雨不小,北宜公路 也沒有視野,雨霧不散,我連夜從花蓮開車回台北。一條一百多公里,熟習不過的山路,竟然變得那麼遙遠。儘管催足油門,我還是像被圈在轉輪籠裡的松鼠,不停 地往前打轉還是徒勞;好像回不到家的慌張。三十二年來,做為你父親的我,呼喚你的名字的次數,加起來也沒有我沿途在心裡一直呼喚你那麼多。國峻!國 峻!……


  我為什麼要像你母親那麼地傷心欲絕,叫人為她擔心呢?為什麼?因為我知道你還在家裡;就和平常一樣,只是你現在化成影子罷了。但是……唉!你這傢伙, 我在客廳,你就躲到你的房間,我到你的房間,卻聽到樓上的琴聲在竊笑我笨。你的頑皮叫我忍笑躡足上樓,而你又早我一步,蓋好琴蓋悄悄溜到書房。我跟到書 房,書桌上才讓你翻動的稿紙,露出隨你迅速閃躲所旋起的一陣風,將它吹落滿地。我俯身去撿起稿紙時,你才飼養不久的三條小金魚,看到我以為是你,牠們聚集 一起貼著魚缸,不停張合著圓圓小口嗷嗷待哺。你幾天沒餵牠們了?我轉到花房和陽台,那些花卉和你是一國的,它們護著你也跟我玩起來。它們的葉尖,有的指 東,有的指西,還有指上指下,錯亂我找你的方向。唷!王善壽(註)也爬出來了,牠跟在我後頭爬來爬去,看那樣子也是餓慌了。雖然牠在我們家十多年了,那一 天我們不是說好,要你帶牠到野地放生?

 


  國峻,你到底是在樓上或在樓下?反正我就知道你還在家裡就對了。這太不公平。自從你化成影子之後,我在明,你在暗,我們事先又沒先說好,說要玩捉迷 藏。你想想看,你幾歲了?我又是幾歲了?我們不玩好嗎?我雖不想,不知不覺地被你帶著玩了好幾天了,我好累啊。你就出來吧,國峻!現在是凌晨四點未到,為 你惋惜,為你傷心的人,他們把那一份情愫,也都移到夢裡繼續牽縈。現在客廳裡沒有別人,我就坐在沙發上等你從樓上走下來。不要擔心會嚇到我;就是嚇死我, 我也願意。


  國峻,我知道你還在家裡。如果你不想離開,那你就給我活過來!不然,你既然以行動做了那麼堅決的表現,那你就照你的願望走吧!我的朋友安慰我說:之前 你住在人間的家,我是你人間的父親。現在你要換天上的家,那裡有一位更慈祥、更能了解你、更疼你的天父可以照顧你。是不是這樣?我也不知道。你這孩子,你 怎麼這麼優秀?人間這裡有那麼多的親戚朋友愛你,天上也愛你。說真的,我難過是難過,同時也為你感到十分驕傲。


  國峻,我知道你還在家裡,事實已定,你就走吧!從這裡到天上還有一段路程,你用走的?用飛的?雖然你的路途沒有我那一夜趕回來看你那麼驚險,總而言之,慢走。遇到阿公就讓他罵你幾句;他有他老人家的想法,不能理解你,但是他比我更愛你啊!
  國峻──!

        二00三‧六‧二六晚

  註:王善壽是我們家養的一隻本土烏龜。

偏远的哭声·袁哲生

国峻选择提早离开这个令人烦忧的尘世,我感到非常讶异,因为,在我心中,他并不怕劳烦,而忧心原本就是他的早晚课,我心中的国峻是一个文学的苦行僧,勇猛精进令人汗颜,看到他在那么短短几年之内写出了那样多的作品,我想,这一定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因为,稍稍从事几年创作的经验告诉我,关于写作,灵感得之不易固是苦事,然而,为了将乍现的灵光浇灌出一朵小花,每天晨昏定省琢之磨之的消耗直至无感而沮丧更是苦中三昧,不足为外人道矣。因而,国峻在我心中是一个勇敢的人,只是没有想到这分勇气竟然一直以来是那样用力,以至它的断裂,也像金属疲劳那样来得突然。


      
现在国峻走了,许多往事都回来了。


    
他是一个很仔细,又很爱面子的朋友。国峻第一次到我家来,穿着洗烫整齐的白衬衫、西装裤,还有规规矩矩的吊带扣在腰上,我当时心想,吃个便饭就穿得如此正式,那万一是去相亲的话,不知道还有更好的方式可以打扮吗?

    
我想着想着本想脱口而出跟他开开玩笑,可是当天有黄春明老师以及师母在场,这一句玩笑话在嘴里转了几个圈,还是没敢说出口。我想,这人如此严谨,改天混熟了一定要找机会在他身上找点乐子,否则实在太暴殄天物了!可惜我终究没有机会好好开他玩笑,之后不论是见面,还是书信的往返,国骏都认真得像是木十字儿童合唱团里穿着一袭圣袍的小朋友,让人不知不觉也严肃了起来。


    
国峻啊,你知道吗,你实在是太认真了点,认真到当我和你闲聊时都会疑心刚刚是否听到了一阵管风琴的伴奏声呢!

    
你的信写得那么小心,就像你的为人,一笔一画用力很深(用情也深),用铅笔写信是为了修改方便吗?可是好像也不见你用橡皮擦涂抹修改的痕迹,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你在信尾的日期部分修改了一个数字,我心想,终于让我抓到涂改了吧?可再一想,那必定是因为这封信写了不只一天,写完了又摆着看了几天,临寄前才发现日期已变,所以又改了那个尾数吧?你真的太小心了,我的朋友,如此小心,是否也是因为十足的好面子,所以才会细心呵护至此?我没猜错吧?你寄给我的新书题字不直接写在扉页上,而是另外用一张不起眼的纸条写好夹在书里,我想想就不觉笑出声来。你这个傻小子心机很深啊,赠书的话语不直接写在书上,而是写在一张很容易就弄丢的纸条上,为什么?为的就是怕日后万一这书流落到旧书摊上,会某个陌生人看到你恭恭敬敬的签名落款,我没猜错吧?如果我没猜错,那你就大大失算了。告诉你,傻小子,你愈是如此,我愈是不中计,那张纸条我硬是给它保存得好好的,而我的书架再怎么挤,也不会把你呕心沥血的小说给挤到旧书摊商......。

    
我知道你很好面子又脸皮薄,所以当我偶有新书出版时,总是一式两份寄到你士林的家里,一份写了[请春明老师、师母、国珍兄指正],另外一份则是单独给你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大方,单独寄一本给你,是因为我知道这买卖太划得来了。我知道你会不吝惜你的时间,把我寄给你的书看完,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惬意的了。果然,才过几天,你的信就来了,又是一番激励与恭维,你看,我多划算?我知道你有面子问题,在你老爸面前更是如此对不对?所以我不能只寄一本,害你得去跟春明老师讨书来看(你会怎么说?[我先看吧,反正你又不看?]多尴尬啊,你说对不对?)


    
国峻,你知道吗?其实你是那种最容易交道的朋友啊,请原谅我的心机也很重,我早就看出来,像你这种潜心写作小说的傻小子,我只要故作惋惜地在你面前挑出你作品里一个被我扭曲过的小毛病,就可以让你坐立难安,继而忧心忡忡。然后,你就会把我的十句好话中比较不好的那句话放在心上,最后的结果就是你会不知不觉地把这句话塞在口袋里,然后我就成了一个如影随行的好朋友了,对不对?哎呀,这朋友我交得真容易啊,十两就可以拨千斤,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但是,你并不完美,你不守信用,明明昨天才说好了,不管隔天的大考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厚着脸皮一起面对难看的考试,就像我们在一起举办的新书发表会上厚着脸皮对在场的记者小姐先生们说:[我写这本书的用意是......]那时,我们像是两棵傻瓜树,你的声音是颤抖的,而我已经开始落叶了。但是,你没说过你打算要枯萎了,不是吗?我有点生气了,未来的日子,你将永远地缺考了,你不够意思,考题已经很难了,还要同学看着你那空空的座位和抽屉......。


    
更不够意思的是,你让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无法责怪你。那我们的心情要收拾到哪里去呢?


    
国峻啊,就像一场壕沟激战之后的人员清点,不可避免地,我们即将在一面摧折的军旗后方,或是三、五公尺外的下一个散兵坑里,发现我们年轻、善良,然而已经离我们远去的弟兄们。这一次,终于轮到我们这一连,这一班,这一伍来品尝这杯饯别的苦酒了。敬完这一杯酒,我们的队伍更加孤单了,更糟的是,未来,我们不知要使用多少次的沉默来面对失去弟兄的那格空白。沉默是战后的通行证。他们说你是自己选择离开的,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曾经长期埋伏壕沟之中的兵士来说,那样的解释仿佛也没有太多意义了,因为,激烈的肉搏战后,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到底我们的弟兄是因为别人或自己的子弹而倒下的。现在,我们只知道刚刚失去了一位弟兄,我们选择麻木,因为,在硝烟弥漫的浓雾里,悲伤,恐惧,怀疑,甚至思念都会令人软弱。国峻,相信你也体会过的,悼念战士的哭泣声,往往是在下一个偏远而宁静的壕沟里,才突然发出它哀哀的悲鸣的。
    


你说过:[时间如此真实,真实如此短暂。]现在,我无意责怪你让这短暂戛然而止。就像春明老师说得,你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你留下来的欢乐却是如此漫长。我不会忘记你那见不得人在你面前畅谈文学超过一个小时而不邀请你加入的焦急模样,好像所有的人都背着你在计划着一次到儿童乐园的远足,独独把你排除在外。那天,我为了一篇杂志的采访稿去你家找春明老师,看到你们父子俩共处一屋檐下的模样,心中暗暗觉得这真是北台北的文学奇景之一了。春明老师像一个温暖的太阳,非常热情地准备他那名不虚传的炒米粉和咸菜鸭汤,还有他从外面买回来的热烘烘的肉桂卷;而你则像一团寒冷的北风,默默地为我们摆设餐盘碗筷,擦拭红酒杯,春明老师戏称你是家里的菲佣和泰劳,因为你不但洗衣拖地,连屋顶漏水的修缮工程也自己包了(对了,你真的会修屋顶吗?我一直想问你呢)。看得出来春明老师不只一次在人前这样介绍你了,更看得出来,你也不只一次在人前露出一副[我不是菲佣,我是管家]的模样了。吃饭聊天时,我像观看世界杯乒乓球赛似地脑袋瓜子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上一秒冷,下一秒又热得不得了,仿佛洗三温暖般非常过瘾。我心想,这火与冰共处一室的父子作家不正是文学地景上的奇怪吗?

 

    
国峻,自你走后,我才真的相信朋友是不可以乱交的。我觉得很彷徨,甚至不知道在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时间比较适合想起你,但是,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时刻,在某一天下午雷雨过后五花十色张开碰撞的雨伞遮蔽下的人群中,在某一个晚起的假日早晨骑着摩托车去住家附近自助餐厅的炎热柏油路上,来不及防备地我就想起了一些不甘沉淀的往事,我该如何同时记起你认真生活的勇气,又忘掉你匆匆结束生命的决定?我要如何提醒自己人生在世追求的是爱,同时又不会偷偷地想到或许恨的力量更大?


    
暂时再见了,我敏感而善良的朋友。或许真如你说,我们应该发笑,好让上帝开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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