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231215李奭學的『飲食男女_評王文華「61X57」』

在有限文字裡評論一本小說,到底該從哪裡切入?到底包括哪些面向?一個慧眼獨具的評論者,又該在這有先文字載器裡,鑿深哪一個重點?

從這些問題回觀李奭學評王文華所寫的「61X57」,李奭學要解決的,是這個作為小說明稱的數字之謎:「61X57」到底是甚麼意思?並且在分析裡抽絲剝繭,讓讀者明白這是一組貫穿小說全局的隱喻,最後並且以此透視了小說家最內在的某種不可說的道德視域及堅持。

李奭學的說明脈絡如何布置?

他一開始便為讀者介紹王文華小說新心念念的相類主題:鏡像與真實。從紐約有家境子轉賣店,賣的是「形在右、影也在右」的「真實之鏡」開始,進入王文華「61X57」的分析脈絡:這小說家,是否在尋求把小說中的鏡像,進一步往生命實體靠攏?

接下來李奭學從內容部份為讀者介紹這本小說,敘說的是一對都會男女:林靜惠和徐凱兩人之間的愛情故事。並以這兩人為圓心,展開一幅現代都會浮世繪。小說家陳映真在「華盛頓大廈」中攻之伐之的的資本主義慾望橫流及胸無大志的膚淺,在王文華筆下變得可以同情以對、中道以觀,滿懷革命激情的年歲,就是消失了!

李奭學進一步介紹王文華的文字特色。李奭學認為小說家王文華的文字特色,佈局縝密和用喻極巧。因為王文華擁有對時代脈動的敏銳嗅覺,故其對此作喻的精準,幾乎無人能及。但這本小說最厲害的地方,便是把佈局和用喻融匯為一的一組數字:61X57。

接下來,李奭學完全進入這組數字的巧妙。

61X57,是男主角徐凱最心儀的一幅雷諾瓦畫作「小艾琳」的尺寸,61X57公分,徐凱對靜惠傾心,是因為她像極了畫中人,但徐凱生性浮浪,永遠畫不出小艾琳,也無法定下心來對靜惠從一以終,就像雷諾瓦的話,上下左右總有四公分的差距。

61X57,也是徐凱、靜惠的年紀差距。徐凱因為要追靜惠,謊報自己與57年次的靜惠同年,但事實上,這年齡的差距和小艾琳的尺寸一樣,也永遠是有4公分、4年的差距,靜惠就是小艾林,王文華把這組數字,從數字轉為人物的時間差、轉為具象徵意義畫作的空間差,又讓它們彼此交疊,把佈局和用喻的巧妙,完全河在一起了。

最後,李奭學分析的,則是小說家王文華書寫這故事的潛在道德視域,怎麼藉小說呈現出來?小說後半安排幾場捉姦記,靜惠一次比一次更明白這世界的運行法則:「實」與「不實」是難以齊一的,但飲食男女也有超越「人之大欲」的價值,靜惠離開了。可是,從靜惠離開那刻開始,徐凱居然也走向另一種可能,畫不出的「小艾琳」居然大功告成。「61X57」像禪門公案,王文興布置了一場飲食男女的大戲,但透過表面的嘻笑、嘲諷和混亂,王文華用小說作一面「真實之鏡」,反映他所看到的世界,也反映他內在的堅持。

回到寫作教學現場,我們從李奭學的評論裡,可以學到甚麼事?首先,一定是一個巨大的問題意識。這問題意識帶來說明的切入點,也成為貫穿一切說明的中軸。李奭學的問題意識是:61X57到底是甚麼意思?

一路探詢,他解釋了王文華對於「鏡像與真實」的好奇,王文華在一則都會愛情故事裡穿插布置的巧妙,數字、空間性的畫作尺寸、時間性的年齡差,兜不攏的距離。最後再跳出小說布置用喻的分析,去探討小說家藉這故事反映的道德視域和內在堅持。但重點是,這視域和堅持,還是通過小說內在的種種設計反映出來,文學創作永遠不是民意論壇和立志叢書,差別在藝術布置。

其次,我們可以學習李奭學作為一個小說評論寫手,他那樣濃縮摘要一個故事的能力,可以把一本小說三言兩語勾勒出一個輪廓,讓沒看過書的讀者,進入他的分析。這是一種厲害的摘要概括能力。

最後,我們要看李奭學如何善用小說裡的情節,支撐他的分析。譬如他說王文華善於作喻,他立刻提舉幾個小說中的例子,讓讀者信服。他分析王文華自我心中的潛在道德視域,也是用故事裡男女主角最後的選擇和作為來支撐自己的說解,這樣「主張、例證、分析」的完整結構,是一個說明上的重點,是我們可以觀察並學習的。

從這篇評論,我們可以發展出的寫作練習,首先是概括摘要的能力。同學們練習把一本小說,濃縮成一個300-600字具備梗概、前因後果又不缺乏趣味的版本,感覺那個困難度。其次,我們可以討論「問題意識」,同樣看這本小說,最想問甚麼問題?譬如:為何某一個意象一直出現?為何看完如此不安憤怒?為何小說家要用哪一組詩句開頭?為何時間安排如此紛雜倒錯?從結構布置、文字運用、主題、內容、審美感受,都可提出問題,也許就是你切入這本小說做出精彩分析的問題意義,一個強固的中軸。在剛開始進入小說評論書寫,我們可以先練習這兩個步驟。

             

這是李奭學給我們的提醒和示範。

 

飲食男女_評王文華61x57

 

我們攬鏡自照,所見通常是形影相反。紐約某店卻別出心裁,賣出的鏡子是形在右,影也在右。王文華的《 61 × 57 》談到這種鏡子時,稱之為「真實鏡子」,因為常態下的鏡中象是「幻」,而這種鏡子映照而出的卻是「實」。王文華寫過不少短篇小說,篇篇都在試寫人生這種「真實」,十一年前的《寂寞芳心俱樂部》是如此,如今的長篇《 61 × 57 》也是如此。《寂寞芳心》裡他猶牛刀小試,筆下的飲食男女僅見輪廓,但是士別三日,在《 61 × 57 》中王文華已經展露大家氣派,小說裡的鏡中象和生命實體幾乎一般大小。
   王文華所著迷的「真實」,說來竟是陳映真《華盛頓大樓》等系列所嘲諷的商場男女。《 61 × 57 》裡的林靜惠出身台南小康之家,自小文靜乖巧,大學畢業後做了點事便出國,從德州大學拿了個企管碩士再回台灣,在北部某金融機構負責外匯買賣。她像一般銀行人精明幹練,但也循規蹈矩度日,所以卅二歲之年雖猶小姑獨處,倒也樂在其中。徐凱是廣告業好手,自稱和靜惠同年,剛剛走進她生命中時,靜惠心裡雖為之一震,但也要等到某日徐凱吐露生命理想,她才真有來電之感。這一場戀情始則悶悶,繼而焰焰,各階段的發展都不同。王文華像寫《秀髮劫》的蒲伯喜歡誇大細瑣,將生命俗常鄭重處理。小說中流行用語充斥,後現代社會的生活用品一樣不缺。
   不過王文華萬變不離其宗。他關心徐凱靜惠周邊的商場痞子,寫他們表面一致的理想和出發處雷同的價值。這群社會中堅學就是為了用,孜孜營利之餘理所當然以時髦消遣。即使力有未逮,他們也要盡情享受人生,所以男的伺機而動,女的基本上則像王文華另作《 蛋白質女孩 》所說的「爽口而不黏」。他們的生命變幻莫測,卻也以變為常。而人性既然如此,且管他道德為何!這類人陳映真攻之伐之,因為他們不思救世拯民,然而王文華另有所見,小說中雖有諷諫,畢竟承認「膚淺」才是社會多數的生命之「實」。王文華的教育由文轉商,現代或後現代的社會萬象他知之甚稔,對價值趨勢卓有心得,看慣了商場的瞬息萬變之後,身處愛情的速食文化中也就不驚,抑且同情以對,中道而觀。他筆下的人物或許凡俗,但也不是毫無抱負,而是短短數十年間台灣社會確實已經經歷了一場李安式的革命。
   在文風上,王文華可謂新時代的典型。他像海明威造句簡潔,用字素樸,但是海明威板著面孔,不像他風趣幽默,機智頻生。六○年代以來台灣作家所講究的修辭妙道與技巧變化,慢說麥當勞裡的讀者已經興味索然,王文華自己恐怕也不耐其煩。儘管如此,他的筆底春秋仍可捲起千堆皚雪。這種力道固然因他布局縝密而得,也因他用喻巧極所致。布局關乎情節鋪展,用喻則涉及個人感性。王文華文如其人,對時代的脈動嗅覺敏銳,用喻之準罕人能及。這一切,當然因他微觀社會而得。舉例言之,靜惠有一次人在高樓,王文華說台北街景在她俯瞰下有如「顯微鏡下的變形蟲」,因為計程車「不斷黏合又分開」。而靜惠自己和徐凱的戀情也是這樣,分分合合,時聚時散。起伏間又似「雲霄飛車」,因為「玩得刺激,有些害怕,想要下來」,然而「結束後卻想再玩一遍」。王文華的喻詞妥貼無比,更重要的是富於新意,而其總樞則為書題斗大的兩組數字:61 × 57。
   徐凱學畫不成,如今淪為廣告文案。他追趕時潮雖然不落人後,卻也有過一段赴法求學的前塵,十九世紀印象派畫家雷諾瓦是他自小心儀的對象。雷氏有幅肖像畫〈小艾琳〉,徐凱一見傾心,和靜惠初會時就覺得她像極了畫中人。他因此展開追求,她多少也因此感動而傾心。〈小艾琳〉原畫的尺寸是 61 乘以 57 公分,正是小說題名的由來。「這畫不算大」,不過徐凱自忖生性浮浪,「永遠也畫不出來」。他這句自剖的話猶如一語成讖,因為靜惠就是他在現實世界裡的小艾琳。兩人間的聚散分合,正如他和雷諾瓦名畫的關係。徐凱非但靜不下心來作畫,也定不下心來「從一而終」。他和靜惠的互動有進有退,但總有道牆橫亙其間,就像〈小艾琳〉的上下左右始終就差那麼四公分。書題巧,不僅把兩位主角的關係空間化,也把商業社會的愛情數量化。靜惠得見〈小艾琳〉,說來復因徐凱掃瞄後再「伊妹」之,所以印表機上的情緣由數量化又走向數位化。在這場有如電腦推演的愛情遊戲裡,我們看到費爾亭的湯姆瓊斯幻形入世,茶花女幾乎也逆轉為卡門。
   用卡門來比靜惠其實不合理,因為在商業社會中,她對道德所持一向是高標準,所以和徐凱交往了好一陣子,才在好友程玲的啟蒙下棄守婚前守身的「舊思想」。這一撤退,靜惠是有點卡門了。和徐凱耳鬢廝磨日久,王文華筆下的床戲也越多,時而夾雜在刻意經營的異國情調裡。浪子一旦征服了淑女,便意味著《 61 × 57 》自此要從流浪漢小說走向世態小說去,見證的又是所謂社會的「真實」。程玲的出現強化了這一點。她是現代豪放女,既不讓舊道德委屈了自己,也不拿來要求新世界。她和周勝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彼此只知眼前,不問過去,更知道如今的有情人要成為眷屬,對肉體甚至是心靈上的「忠」,唯有睜眼閉眼才成。這對新時代的新男女讓靜惠困惑不已,不過在姻緣路上,她們確實走得比自己順,說來何其諷刺!
   徐凱痴腸百轉,對靜惠的心用不著懷疑。但是王文華以程玲為例,明白宣示「從一而終」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還。商業社會的飲食男女縱然情投意合,也難以要求對方終身不得情感走私,何苦不睜眼閉眼?徐凱的流浪性格遠甚於湯姆瓊斯;他可以是唐璜,因為靜惠情同姊弟的阿金生病時,他義無反顧協助照料,看得出是無怨又無尤。然而一扯到男女關係,徐凱再怎麼敬重靜惠,卻也一如程玲,就是克制不了腳踏兩條船。打從他們認識開始,徐凱深知不忠就是忠。他喜歡靜惠,又怕這位 57 年次的老處女自卑,於是謊報年齡,讓 61 年次的自己平白多出了 4 歲。真相未明就是實,一旦拆穿反可能帶來害,至少需要更多的掩飾來圓謊。61 乘以 57 所以會出問題,就是因為拆穿了中間那四年的間隔,而這一拆穿所造成的乃兩個世界的差別。
   徐凱愛耍嘴皮子,有急智,但非王文華的機智,浮躁的層面居多。靜惠年長,因此靜而慧。61 乘以 57 既然有此差異,不管怎麼乘,就是得不出應該有的愛情空間。一趟東京行,靜惠得悉徐凱的愛中另有隱情,前述的聚散波瀾遂生,往後便呈分合的情史常態。四年雖不長,但可別忘了徐凱就是畫不出《 61 × 57 》的那張肖像畫。靜惠就是小艾琳,中間就是有一道徐凱不了解也跨越不了的鴻溝。王文華把數字轉成時間,把時間又化為空間。他用喻之巧,設局之妙,除了王朔,中文世界的痞子文學家看來是無人能及了。
   王文華和王朔最終仍有別。王文華身在變化萬千的商業社會,儘管同情圈內的企管新貴,對消失中的舊道德似乎仍然戀戀不捨。靜惠在東京所啟的疑竇,就是他對膚淺的都會男女的批判。靜惠有程玲開示,有周勝雄演法,但寬厚所歡之際依舊「本性難移」,《 61 × 57 》的後半部才會上演了幾齣捉姦記,陷入世態小說慣見的鬧劇中。這齣鬧劇在小說裡稍顯誇張,反倒凸出靜惠不隨俗而流的價值觀,也反映出王文華畢竟有其道德視境。每次扮偵探捉姦,靜惠總在卡通般的刻畫裡提昇了自己的心靈。每原諒徐凱一次,又表示她長了一智。最後她認清「實」與「不實」實難齊一,而飲食男女也要有其超乎「人之大欲」的價值,便毅然決定離開徐凱,再走舊路。手機鳴,電話響,傳真機加上「伊妹」來,靜惠鐵了心,硬是不答腔。意志堅定了,道德當然就佔上人性的制高點。弔詭的是,如此一來,徐凱反倒開了竅,始終畫不成的〈小艾琳〉居然大功告成。無聲有時勝有聲,而拒絕才是「真正的」愛,是生命中的「實」。靜惠經事長智,徐凱則振衰起弊,霜枝上的梅花傲放,朵朵無不經過一番寒徹骨。小說中這最後的一景,王文華寫來有禪意。
   《 61 × 57 》確實有如禪門公案。徐凱來去間,甚至是靜惠和他在一起的時光,王文華每用「戲劇化」三個字加以形容,而禪門公案就是戲,演的是飲食男女的文化表象與生命的真諦。禪戲和一般戲不同,經常是反常而行,目的卻在彰顯或開示生命的常態,像極了紐約那家店所販賣的「真實之鏡」。《 61 × 57 》就是一面這種鏡子,在反照商業社會的實況之際,同時也顯示人性的應然,最後則映照出小說家王文華內心最真實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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