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011120如果還有機會跟父親說話
如果還有機會跟父親說話
父親吳立仁先生於1920年的農曆四月二十八日出生在安徽省桐城縣的一個小康家庭,他是家中的老五,也是祖父吳宋甲先生和祖母吳張氏女士的么兒。當年他以十五歲的小小年紀,就離鄉背井到南京的兵工廠當學徒,1948年由於國共內戰激烈,他帶著母親及不滿一歲的我跟隨國民黨政府遷到台灣。在台灣的數十年生活裡,自從兩個妹妹及一個弟弟陸續出生,他有感家庭經濟的壓力,除了白天在兵工廠工作,還辛苦的尋找業餘賺取外快的機會,好不容易等到六十歲退休應該安享晚年了,沒想到卻於1987年的深秋因胃癌病逝於台灣高雄老家,享年68歲。
在咱們家四個兄妹的心目中,父親有著嚴肅的外表,平常不多話,對於管教子女甚是嚴厲。他一向極其重視孩子們的教育,雖然關心我們的學校課業與生活,但是由於他不苟言笑,也不擅言辭,比較常用的管教方式還是傳統的打和罵,當然在上世紀五六零那個年代,這是一般家庭稀鬆平常的事。我記得他常告訴我們兄妹:「咱們家沒錢也沒勢,你們的未來一切都要靠自己努力。」
當我還是很小的時候,有一回父親從台北出差回來,給我帶了一輛三輪腳踏車,那是我記憶中父親送我的第一件禮物,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有了這樣一個玩具,我興奮得不得了,也頗受鄰居小朋友們的羨慕。記憶中,我小學二年級時曾當選學校的模範兒童,要代表學校參加高雄市長(謝掙強先生)在勝利國小舉辦的全市表揚大會,就在兒童節的前夕,有一天父親從理髮店回來告訴我,他在報紙上看到了要接受市長頒獎的模範兒童的名單裡有我的名子,那時家裡訂不起報紙,他還興沖沖的帶我去看,真是父愛的自然流露。
兒童時期印象中,父親最遠曾經帶我去探望嘉義的表爺張迺疆先生及二堂哥玉生,和參加他們工廠舉辦的團體旅遊到嘉義的關子嶺風景區之外,他也常抽空陪我們兄妹參加高雄地區的各項活動,諸如看電影、運動會、滑水表演等。由於咱們家在眷村裡,從小籃球就是我喜歡的運動,小學時曾經被選為校隊,代表學校參加高雄市校際少年籃球比賽。小學畢業前,記得有一次父親帶我去體育館看「克難」對「國光」的精彩籃球比賽,當我看到那些國手們精湛的演出,尤其是隊長陳祖烈的美妙球技,讓我嚮往自己未來能成為一名籃球國手。不過,這個夢在我唸初二時就破滅了,因為學校課業的壓力,使我無法花太多的時間在籃球上,一則也看到學校裡這方面的高手如雲,我連學校的校隊都夠不上,更遑論將來想當國手了,還是乖乖專心唸書,籃球只能當作休閒活動。
小時候聯勤兵工廠的眷村裡家家戶戶常有老鼠出入,父親曾用他的方法帶著我們抓老鼠,由於當時還沒進步到用什麼捕鼠器,他就用一根細麻繩綁個小木塊,撐著木製的洗澡盆,裡面放了些誘餌,他就手拿著細繩的一端,躺在床上守株待「鼠」,這個方法還真讓他捉到不少老鼠。上初中以後,我們開始要學英文,父親告訴我他也會一句簡單的英文「狗臉貓臉」(Good Morning–早安),那是他當年參加抗戰在滇緬公路運輸大隊時,隊裡的大學生教他們的。日常生活中父親偶而也能哼兩句,比較常聽到的是京劇四郎探母中的精采橋段,或是名歌星周璇的「拷紅」及「天涯歌女」等老歌。此時又顯示出父親生活輕鬆的一面。父親雖然受的正規教育不多,但是他的硬筆字寫得不錯,我小學和初中屢次參加書法比賽均能得到不錯的成績,我相信這完全是得自他的遺傳。
年輕時讓我記憶深刻的一件事是當時多數家庭的經濟條件都不太好,每天早上母親先起床煮飯,等飯煮好了,父親就盛上四大碗乾飯加上豬油和醬油,拌合好了就把它放在窗台上吹涼,好讓我們兄妹吃飽肚子開始一天的學習,他深深知道對孩子們最好的投資,就是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由於那個時代我們吃的米是由公家配給,所以父親常跟我們說,咱們家的菜不好,但飯一定要吃飽。
父親白天在兵工廠工作的薪水微薄,所以晚上經人介紹在家門口的一家小型工廠加四小時的班,以賺取更多的生活費,到了六零年後期,甚至母親白天也在家附近找到一份加工廠的工作,雖然薪水不高,但對整個家計是不無小補。後來長大跟內人談戀愛時我告訴她;每當回憶起小時候的點點滴滴,除了父母親帶我們參加各種活動的快樂時光,腦子裡更多一部分的印象是二老終日為這個家辛勤的打拼,我們作為兒女的怎能不感激?
父親個性溫和,他和母親之間的感情還不錯,因為很少看到他(她)們吵架。父親的生活很儉樸,沒什麼不良的習慣,印象中從未見他打過牌,雖然會喝酒與抽菸,但也僅限於應酬場合,卻從未見他喝醉過,也幾乎從未在兒女面前抽過菸。我至今的不抽菸與不喝酒的好習慣,應該是受到他的影響。
我高中畢業後因為升大學並不順利,最後終至入伍當兵,記得要去左營海軍基地報到的那天(1968/11/19)中午,父親特地從工廠回來陪我吃中飯,母親為我準備了幾道可口的家常菜,飯桌上父親不言不語,但卻流下了少見的眼淚,當時我的內心非常難過,我知道他內心的感傷,一下也不知道要怎麼回應。如果我還有機會跟父親說話的話,我真想告訴他,當時我應該流淚的,是我辜負了您們的辛苦栽培,您儘管放心,今後我會努力打拼,並好好的照顧自己。
其實在我升大學的過程中間,因為那個時候流行「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加上一位姚姓的好同學相勸,說我是家裡的老大,我要是去作職業軍人,咱們家就完了。我知道我當時若選擇了中正理工學院,父母親一定會很高興,因為在父親兵工廠裡的長官有不少是出自該校,在他們的心目中也沒啥不好,只是不好強逼兒子做他不願意做的事。如果我還有機會跟父親說話的話,我要告訴他:「你們太偉大了,你們真的是全天下最仁慈和最開明的父母親,你們寧願自己吃苦,也不願讓孩子受難,而我當時也不太了解狀況及不太懂事,試想我若進了軍校,後面的情況是會完全不一樣,至少馬上減輕了咱們家裡的經濟壓力,父母親也不必再為家計四處奔波勞累,甚至可以過上還不錯的生活,父親您也許就不會那麼早離開我們。如果人生可以再來,我會毫不猶豫的去唸軍校。」
我於大學畢業、工作、結婚後,家裡的第一個小孩也是父母親的長孫誕生了,為了給孩子取個好的名子,並不是十分的順利。記得年輕時,我曾無意間看見父親在一張小紙條上寫著「吳學雄」三字,我想這或許是父親期待長孫的名子。然而我們最後沒有採用咱們家祖傳的輩份名「學」字,此事我曾問父親是否介意,他不但不生氣,還對我說這是我們做父母的權力和責任,他不會干預。如果我還有機會跟父親說話的話,我要告訴他:「您的雍容大度,對孩子們的事情從不干預的作法,真是讓我們晚輩感動,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1984至1989的五年,我應交通部之聘,前往沙烏地阿拉伯王國的交通部服務,在那期間我每年有45天的年休假返台省親。因為當時兒子是由父母親照顧,他們為了我能與兒子相聚,避免我南北奔波,他們會在那一個半月裡從高雄來台北與我們同住。記得有一天下午,媽媽燉了鍋雞湯,吃飯前她先端了碗雞湯要爸爸喝,因為媽媽經常都是忙著照顧別人,往往忽略了自己,於是我順口說了句:「別盡是照顧爸爸,您自己也喝一碗。」沒想到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爸爸事後跟媽媽抱怨說,他並沒有吃我們家多少東西,可惜這件事我一直也沒找機會跟爸爸解釋。如果我還有機會跟父親說話的話,我一定要告訴他:「您誤會我了,當時我是希望媽媽也要照顧好自己,我絕對沒有一點你認為的意思,做兒子的一輩子受您的照顧與培養,心中感激和孝敬你們都來不急,那會嫌棄呢。」
我在沙國工作的前三年返台休假期間,均會和弟弟妹妹相約陪著爸媽及岳父母到處走走,台灣不少風景區都有留下我們快樂的足跡。記得第三次休假結束要回利雅德的那天早上,由於車子坐不下,父親沒能送我到機場,但就在我臨上車前,他走過來跟我握了下手,並說祝我旅途愉快、一路順風。沒想到那次竟然是我最後見到父親硬朗的身影,據事後母親告知,其實那個時候父親的體力就已經大不如前,因為他老人家每天接兩個孫兒小威、小柔自幼稚園放學,要爬咱們在四樓的家總是累得不得了,所以他那時身體已經有了警訊,不過只是怕晚輩擔心而不說,現在回想起我可憐的父親,真是令人不勝唏噓,是我們作子孫的對不起他。
沙國工作的第四年開始後不久,接到家裡電話告知父親因胃癌住院,後因腫瘤過大(約10公分大小),並附在動脈血管上,以致無法開刀切除,醫生囑咐回家休養。父親得知其病情嚴重後心情很憂鬱,而且其身形日趨消瘦,於是母親告訴我父親來日不多,希望我能盡早回來探望父親,我當時也立即向沙國交通部請了兩個禮拜的假,期待好好跟父親及其他家人聚聚。可是現在回憶起來,喔!對了,在知道父親得病後,我曾在信中向父親保證,我會好好培養這兩個小孩,咱們吳家的後代子孫一定是一代比一代強。至於我在台灣的那兩個禮拜中間,因為父親一向話少,也不擅於言辭表達,他只跟我說了句:「艾平還是很不錯」,算是對我這個長子婚姻及家庭一個好的總結。至於我除了陪父親巡訪名醫及去高雄醫學院回診,還安排所有家人返回高雄拍張全家福照片,然後指著照片跟父親說:「你看,當年你和母親帶著我隨政府來台灣才三個人,現在有這麼一大家子人,這也算是您一生的成就。」其他的也沒多說,當時主要的原因,父親是我最親的家人之一,連高雄醫學院的主治大夫是我高中同學,我都沒問他父親還有多久時間,我總期待他的病情能有奇蹟出現;一則也不願直接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以當時的心情,我無法說出更增傷感的安慰話。我知道在父親的心中,他辛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等到可以享福的時候,竟然遭受病魔來奪走他的生命,他心有未甘。「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許多年來,我一直以未能好好地奉養、報答父母親,為我人生最大的遺憾。
2010年我有機會跟德鐵工程顧問公司來到大陸參與中國高鐵的興建工作,讓我既興奮又感動,興奮的是這個非常難得的機會,因為中國高鐵的參與單位從業主、設計、監理,乃至現場的施工單位,不是外商能打得進來的,在這個領域他們的人力充沛。感動的是我來到大陸後,看到我身邊的情況無論是生活中還是工作中,我突然想到這一切要感謝我的爸媽,要不是他們當年跟我祖父堅持,一定要帶我到台灣跟隨在他們身邊,我是不可能有今天。生活中在餐廳看到婦人餵小孩的模樣,我就想到我當年要留在大陸,肯定那情況是比現在更差;工作中我觀察到像我這年紀的人大多沒受什麼教育,只有在工地幹粗活兒的份,那可真不是「悲哀」二字可以形容。
如果我還有機會跟父親說話的話,我要跟他說:「爸爸,人生有如運動場上的接力賽,您跑完了您的這一棒,您已經將手中的棒子交給了我們,您可以安心的去吧。我真的要感謝您把我生下來,又把我照顧培養的很好,我會盡我所能的照顧好這個家,只要我們兄妹平安、健康及快樂、幸福的活著,就是您生命的延續。您一輩子刻苦、勤勞、默默耕耘、為人敦厚,及對家庭的犧牲奉獻精神,不但長存我們子孫的心中,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我們兒女都很敬愛您,以生為您的子孫為榮,如果有來生,我仍願作為您的兒子,並且補償這輩子未盡的孝道。」
(全文完,2012/8/8 父親節)